他坐在房檐上晃着双腿,远远看见一人带枷游街。走过全城后,那人已被烂菜叶丢得浑身脏污,押着关进总兵府后衙。
哪吒知道这是死囚才有的待遇,扯着混天绫荡进院中,饶有趣味打量那犯人。不过他素来喜洁,因此站得离那囚笼远远的。
自降生以来,身边人都十分畏惧他,向他传话这等活计仆役都相互推诿。除了殷夫人,鲜少有人主动和哪吒交谈。
师父说他是灵珠子转世,而凡人只看到三年才降生的混沌肉球,更多觉得是怪物。他自然也知道,但并不十分在乎。
只不过在修炼之余,他养成个怪异的习惯——和死囚聊天。纵使平日陈塘关百姓十分怕他,但临死前总还愿意说几句话,虽则多是体面全无的赌咒求饶,求三公子救他们出去云云。
囚笼中的人此时神智清醒,盘腿坐在当中,表情平淡地摘去身上污物。哪吒打量半晌才发现,这死囚是个女子。
“你犯了什么罪?”他问。
哪吒落足无声无息,那女子这才发现院中还有一人,抬脸看他。她一张脸容色枯槁,似乎身缠恶疾病入膏肓的样子,神情却格外平和,甚至有礼道:“问三公子安。”
他挑眉问道:“你认得我?”
她用手指将头发上沾的菜叶梳下来,重新挽好发髻,一边答道:“昔日随父亲在海边捕鱼,见过三公子在浪头练枪。”
哪吒嘴角抽了抽。他如果在海上胡天胡地耍枪,说不准把渔船都掀了。况且那并非为了习武,多半是从李靖那儿受了不痛快,找个法子发泄罢了。
他岔过去重又问道:“你犯了什么罪?”
“我杀了丈夫。”
这倒令他有些惊异。那一双手腕枯瘦伶仃,看上去连刀都拿不动,便又追问道:“是何缘故?”
“他十分嗜酒,醉后对家人非打即骂。有一回他醉得格外厉害……摔死了我女儿。”
直到这时她神色才有细微裂痕,彷佛神祠里年久败落的塑像,泥土灰败迸开皲裂纹路。
她接着说:“我告到官府,老爷们说不断家事,于是我便自己杀了他。”
“呵,那帮老不死的。”哪吒讥讽一笑,乾坤圈在指尖转了转,又重新戴回腕上。
他又好奇问:“妻子杀夫有逆伦常,违者按律将处重刑,你可晓得?”
她垂眼搓去指上污泥,低声答:“我明白。”
这桩案子实在令他耳目一新。况且这女子到现在也没向他求情,或请他私放了自己,也不算招人厌烦。
今日心情不错,他大发慈悲道:“你今生可有憾事?说不准我心情好随手便帮你达成了。”
她似乎要摇头,思索一会儿又说:“此生诸事皆出自本心,了无遗憾。惟愿来世与囡女重逢,全一段母女缘分。”
这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哪吒斟酌道:“枉死孩童轮回将有补偿,来世多半是飞黄腾达的命格。”
她此前一派从容赴死的神色终于褪去,双眼乍然亮起,脸上病色甚至都消退许多。
然而哪吒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良善脾性。看见她喜上眉梢,他忽又恶劣道:“不过……以你今生罪名,说不准要投入畜牲道了。”
她脸上喜色淡去,但仍没有如他想象一般哭号恳求。她抬头望了望四方的天空,有海鸟滞留在檐角,亦歪头好奇打量这两人。
“无妨。”她只这样说。
——
她最终沉塘而死。趁地府还未勾走魂火,哪吒最后与她道别。
已是魂灵,但那窒息之感仍绵延不绝。她跪地撕心裂肺咳了半晌,才发觉那充斥口鼻灌入肺腑的水已不见了。她抬手擦去被挤出的泪水,衣袖穿肩而过,落了空。
大多活人看不到魂体,但哪吒当然不是普通凡人。他垂眼打量着莹尘般稀薄的魂火,发现褪去人世色泽后,她那身麻布衣袍显得不那么破了。
他又好奇地问:“你如今知道死是很不好受的,可后悔了?”
失去了肉身重量,她肉眼可见松弛了许多,甚至新奇地看着擦肩而过的其他游魂,神色难得生动起来。听到哪吒的问话,她认真思索半晌。
“天道不公,世不见容。我心我志,九死不悔。”
她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让他微微愣怔。或许是因为阴阳殊途,此时她已失却敬而远之的畏惧之感。
阴差飘然而至,向哪吒含糊行礼,又索拿了她向地府行去。哪吒啧了声,摇摇头回乾元山去了。
——
多年后于瀚海百丈波涛之上,他无端想起那个萍水相逢的死囚,和她那句“天道不公”的遗言。
滔天风浪下,殷夫人和李靖的身形竟如此渺小,让他也不由一惊。一贯护短的师父去处理石矶的事了,如今为了保住陈塘关百姓和父母性命,似乎唯有自尽一途。
这重重杀劫究竟何时渡完呢?那恒久燃烧不止的业火和沸腾杀欲,竟也被万顷波涛浇熄,他于是第一次感到疲惫。
他用问过每一个死囚的问题拷问自己:你今生可有憾事?
竟没有比“九死不悔”更好的答案。
哪吒大笑不止,快意抽刀。
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与世无尤。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反骨仔一个弑父一个杀夫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