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勘在梦中沉入黑夜。
他在釜中熬煮,釜下薪草烈焰炽盛,赵勘只觉得浑身烫热得仿佛下一刻便要死掉,纵使他向来心机沉重,此刻也不免惶恐地发出一声哼咛。临到死时,他心中纠结,原以为不惧生死,此刻才发现竟极渴盼有人能够救一救他。
一方轻柔的丝帕覆到他的额头上,如同火种靠近了冰山,赵勘眉尖松了松,无意识地伸手握住那方丝帕,连同一小节微凉的手指。
腹腔被浸入沸水蒸腾,他仰起脸,迫切地拉着那手指沿着面庞往下带,想要对方拯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却被对方抗拒地把手指抽出来了。
从来紧抿着的红唇如今微微张开,呼吸滚烫,赵勘有些委屈。
对方并不想救他。
那方丝帕还放置在自己的额头上,柔嫩的如同女子的嘴唇,赵勘脑海中无意识地想到今天那张舌灿莲花的朱唇素齿,若是……若是……
他脑海中浑浑噩噩闪过一些念头,弓起身躯,手上却不自觉地将那方丝帕拿了下来,放在唇边触碰、舔舐还有扯咬。
青年含蓄冰冷的面色此刻迷蒙茫然,阖着眼睛在亲一块白手帕儿,整个人无知又秽荡,有些……不可描述。
扈涟神色微敛,往旁边瞅了一眼。
茶舟上那杯顾渚紫笋自赵勘服药之后便放在那里,现已经一个半时辰过去,茶凉苦涩,香味仍余。
上好的皇家贡茶却平时用来侍奉给一个卑贱奴才漱口,扈涟心中漠然,凝视了片刻,抬手端起茶来直接对着赵勘的脸倾泻而下。
正好给对方泄泄火气。
一场旖旎香艳的梦被骤然打断,赵勘哼了一声,浑身一哆嗦,睁开眼来,桃花眼还带着些缱绻情思,看到扈涟和周遭环境的刹那怔然了一下,而后迅速回神,虽说脸上还带着茶水污秽,却支起身子坐起来,平和微笑道:“多谢昭安公主送奴才回府,今日之事给公主添麻烦了。”
不愧是忍辱负重毫不改色的天子宠臣。
那春秋丹的药性在自己的身体当中已经不剩下多少,想来是昭安公主请了大夫给自己用了药,也不知道先前狼狈模样被对方看去了多少。
赵勘手指微微蜷起,面上依旧春风如沐,如此耻辱却漠不上心的态度,道:“可惜奴才刚醒,未能第一时间招待公主。”
扈涟没想到那群人居然给赵勘喂了这种东西,回来的路上对方浑身烧得浮软虚脱,即便这样,仍然坚持着不露出任何异样。
对方不想提,她自然也默契的没有提这件事,更没有提为何自己会在回别庄的路上遇到他跟随其后。
屋外杂植着些竹桂老梅,几个少年在外面杂耍嬉戏,烂漫非常,扈涟刚进来这长乐侯府的时候便瞥见这群人,现下里她被这人声动静吸引去了注意力,纳罕打趣道:“这是赵大人养的干儿子?”
赵勘弯起唇角,脸上留有烧后残红:“陛下对白马卒重视非常,进白马卒格斗拳脚皆要一流,这些少年苗子骨骼俱佳,奴才放到府中陪他们练几招,过了奴才这关便可以进白马卒试练了。”
原是这样。
扈涟神色微凝,又认真往那几个少年面上瞧了几眼,像是勾起好奇之色问道:“本宫久闻白马卒无所不能,一直向往,不知眼下里可否能够看下这些预备少年的功夫招式?”
赵勘抬起眼睛看扈涟。
对面公主杏眼如同银丸,盛满了好奇与天真,柔弱得一碰即碎,全然只是勾起兴趣,绝无他意。
赵勘稍微揣度,下了床,浑身虚软让他一瞬间居然差点站不住身子,他茫然睁大眼睛,暗地里用手扶着床沿支撑住,如胭脂色的红唇才莞尔答道:“既然公主想看,自然无什么不可的只是还请公主稍等奴才片刻,让奴才整理秽容。”
说罢,他派人出去道了个信,约么一刻钟,所有少年在院内准备完毕,皆是白衣束袖,利索打扮,站成两排面对着赵勘和扈涟。
太师椅放在檐下双扇前面,扈涟坐在里面,看着一旁站在她后面的赵勘,梅香幽暗,又是华贵整洁模样。
想着钱序刺他那一下,扈涟当即关怀道:“赵大人重伤在身,不必拘泥于虚礼,赶紧看座。”
殷勤的青年面上浮现惶恐之色,却也未曾推拒,顺着扈涟的话头在另一张太师椅上落座。
一声令下,面前少年们瞬时动作起来。
十五六七岁的少年本就散漫轻佻,赵勘又不常在府中,更是养成了他们无羁率直的态度。
扈涟本想着他们功夫也不过尔尔,没成想命令一下,他们的目光瞬时变的凌厉冰寒,出手回撤招式利落,灰尘扬起纷纷扬扬,少年们也毫无在意,誓要决出个胜负出来。
被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来来往往的许多次,扈涟稍微挪开了视线,瞥见旁边赵勘一直盛着气定神闲的笑意,冷眼注视着这场比试。
穿越精灵在自己的脑海里录制的差不多了,扈涟差不多也没有了看头。
她佯作无趣的打了个哈欠,赵勘瞧见她的面色抬手止住下方动作,而后熟稔的站到自己身后,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替扈涟按摩着太阳穴,真可谓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
大可不必。
感受着对方不轻不重的力道,扈涟起身躲开了对方的按摩,信步走到了下面跪着的一群少年旁边,比试之后所有人几乎都大汗淋漓,然而眼神明亮,胜负斗欲极强。
她漫步般走了一圈儿,赵勘一直紧跟在后面像是极为殷勤,倒是难为对方了。
路过一个少年时候,约么十四五岁的年纪,他脸上被揍的紫青,汗如急雨落下,却像是好奇疑惑的模样,抬起头与扈涟对望了一眼。
那眸子极灿极亮,扈涟怔了稍瞬,旋即笑开,拿出帕子递给对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小心接过来帕子,擦干净了脸上的汗,才道:“奴才辰生。”
“整个人果然是如星辰一般耀眼不凡。”
扈涟接了话,却也没再顾及他,只往前走着,夸赞赵勘道:“赵大人好生厉害,不仅白马卒在赵大人的手上行动有素,练兵也是一把好手。”
赵勘喏喏地跟在扈涟的身后,闻言又是惶恐地笑了一下,待经过辰生身边时候,不着痕迹往那边看了一眼,目光顿冷。
看完了这场打斗,又敷衍完昭安公主今日之事实在自己罪过,必会就此事向陛下告罪,赵勘这才送走了昭安公主。
赵勘负手回来,春秋丹在体内的药性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消磨早已了无痕迹,他回到房间,看到掉在床边的那方丝帕,想着梦里焦灼之感,他手指微蜷,还是拾起来放置到了胸前。
身边下人瑟瑟缩缩,赵勘想起方才场景,嘴角轻扯,殊无表情道:“今日让辰生加练一个时辰,具体原因让他自己寻思去。”
天色已晚,因为宫中宵禁,扈涟出了长乐侯府,派人给雁辞递了个信,就先回了宫。
反正无事,那日问赵勘要来了文渊阁的钥匙。
扈涟脑中轻转,担心今日赵勘跟踪自己是察觉道原主血脉身份,于是第二日大早,就跟着下人的指引去了文渊阁。
阁内陈案列杂,书卷繁多,钥匙打开门后,便是一股腐朽陈旧味道。
扈涟看着手上的孝德太后陈案,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昏暗的屋子映照着面前纸上的字迹更为模糊,因是宫廷重地,扈涟不敢点蜡烛,她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
前些日子她对照着字典努力学习本朝的汉字,现下大康的文字她也认识的差不多了,故而上面关于前朝的记录详细她看得明明白白。
先帝扈奚与孝德太后褚娇自年少青梅竹马长大,后来孝德太后顺双方长辈之命嫁给了还为太子的先帝,二人伉俪情深数十载,褚娇为扈奚生下二女一子,长女早亡,剩下的一女一子便是原主与扈燕。
原主因冲撞褚娇命格养在外面,八岁时候被接回宫,与先帝太后关系皆是一般,两年之后,二人崩逝,扈燕继位。
关于原主的一切记录倒是皆符合逻辑,不过让扈涟有些意外的是,褚娇极为疼爱扈燕,宫中大臣与宫人不止一次在褚娇面前说过扈燕冰雪聪明,为人勤勉乖顺,品格考校皆是拔尖出色之才,就连先帝放了极大的精力在自己的小儿子身上,看起来也是十分满意。
只有一点让先帝微微忧心,扈燕过于聪敏,然慧极必伤,他性情温和纯善,先帝只恐扈燕继位稍显寡断,反被宗臣牵制。
因此也时时锻炼扈燕的脾性,想让单纯无害的小儿子增加一些男子汉的血气,继而便可保大康皇权百年无虞。
扈涟看着上面的字迹,陷入了沉思。
扈奚算是明君,大康在他的统治时期比之现在繁华多倍,百姓安居乐业。
这也就意味着,不管是先帝还是朝中诸臣,都是放了极大的期望在扈燕身上,认定他继位后可以带领大康走向更加繁荣的阶段,经济还是军事都会更上一层楼。
扈燕会变成当下这个不顾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只顾自己奢靡享乐的昏君,是出乎了所有人意料的。
陈案的字迹很小,加上光线昏暗,扈涟只是看完了孝德太后陈案,便已经使得眼睛酸涩难受,但是蔺清都筹谋周密,她不过一个在月前只想着努力完成工作的普通社畜,如果不多加防范着些,她必然不可能完成任务。
也回不了家。
想到这里,扈涟使劲眨了眨眼睛,努力使得沉在眼皮上的困意消除掉。
她站起身来,将孝德太后陈案放回原处,而后指尖动了动,将视线放在了一旁的康广宗案上,那是扈奚的旧事陈录,扈涟心念一转,将那本陈案拿了过来。
扈奚的陈案便比孝德太后的分量重的多了,里面也是记满了当时他在位时期的各种琐碎事情,扈涟粗略一翻,大部分还是他在朝中的各种事迹。
这便有些难找了,扈涟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坐了下来,准备看看里面有什么自己可以提取到的有效信息。
扈奚是个明君,通过这里面的记录可以看到当时百官大臣们能够在朝堂直言不讳,而扈奚虚心纳谏,整个朝廷都是一副和睦相容的气氛,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君臣离心,各谋打算之相。
扈涟用手托腮,脑海中飞速思考,扈燕既有太子之能,那么现在成为昏君是他和大康最大的变数。
扈燕究竟又是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