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涟茫然地站在一边,她也不知道。
扈燕不足之相是任何人都能够看出来的,没有想到的是,对方这病并非先天症况,而是由幼时外界遭受的刺激反应过度所形成的。
文渊阁的钥匙并没有拿到,皇帝又突发了旧症,扈涟在偏殿中,坐在扈燕的床边,看着闭目不醒的扈燕,心中一时有些惴惴。
待过了申时,天色已经染上彩霞,殿门口传开了的急促的脚步声,她回头看过去,正好与准备抬脚而进的赵勘对视了个正着。
他脸上略带着些疲惫之色,看见扈涟在这里下意识地怔住了,那张艳丽非常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
他们不约而同的都想到了上一次见面时候的场景。
赵勘许是那日被自己打了一掌之后对自己生了戒心,也犯不着再到自己跟前找不自在,或者想着自己这条命他都尽在掌握之中,也就愿意再让自己蹦跶两天。
总而言之,这几天倒是没找自己的乱子。
他看着扈涟,沉默了一瞬,拱手行礼:“见过昭安公主。”
扈涟颔首起身,对方毕竟权高势重,虚虚扶了对方一下。
他们两个都默契地不再没有去提先前的事情,少了以往的剑拔弩张,平和的气息肆意在二人周遭流淌,反而叫人有些不自在起来。
赵勘看了一眼少女安静的面容,抿了抿唇,开口说道:“听闻陛下犯了旧疾,奴才未能及时赶过来,陛下何时会醒,太医可曾说些什么?”
扈涟目光垂下,暗想或许赵勘此刻并不知道原主的身份,现在先瞒着他或许更好一些。
她带着忧虑开口,抬眼看向赵勘的瞳仁清澈分明:“本宫来探望陛下,不过多时陛下便犯了症,太医只说往后还需仔细调养身子,约莫再过一个时辰,陛下便会醒了。”
赵勘“唔”了一声,表示了然。
放置于雕花镂空香炉里的熏香冉冉升起,偏殿里四下寂静,赵勘立于扈燕的床头,和扈涟相距极近,因此也方便了他好好打量对方。
昭安公主的长相是极好的,她在温床软枕中长大,和昭阳公主看似清冷实则总是蒙上一层淡淡的忧愁不同,扈涟的长相更为柔和。
她的皮肤白皙,檀口之上是秀致的鼻子,上面清亮的眼睛中也多了一份坚定和平静。
他不动声色的地收回了目光,若有若无地想着,昭安公主和之前性格相差过大。
扈涟也是心思沉沉。
扈燕旧症乃是幼时所致,他十岁登基,照理说过得应该是鲜花着锦众星捧月的日子才对,却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被吓成这样,甚至安下了病根。
赵勘自小侍奉扈燕,这种事情他或许知道。
扈涟悄悄往赵勘身上看了一眼,对方立在那里,只能够瞥见靛蓝色的衣角,沉沉如深海,无法窥测。
她思忖了片刻,斟酌开口:“时隔久远,本宫差不多快要忘了陛下幼时的样子,赵大人在陛下身边待得久,可还记得陛下幼时犯症也是这般……痛苦?”
说到“痛苦”二字时候,扈涟闭了闭目,似乎十分不忍扈燕这般境况似的,细节被狠狠地拿捏住了。
赵勘垂首倾听完扈涟的话,他脸色如常,“幼时”二字却触碰到了他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
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了许多陈年往事的细节,他从龌蹉阴暗的地方一步步往上爬上来,而后遭受背叛,再次重头开始。
赵勘平静的心情霎时情绪横生,压抑道:“陛下幼时多次犯症,夜夜噩梦惊醒,公主八岁回宫时候陛下已然好了大半,公主不了解理应正常。”
八岁回宫?
扈涟琢磨了一下这几个字,提取出一些有效信息。
这个病是在扈燕很久之前便有,以及昭安公主八岁之前并不住在宫里。
扈涟没有注意到赵勘突变的脸色,轻轻颔首,表示了解,但是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意味来。
又多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扈燕躺在床上,睫毛颤了颤,终于有了转醒的迹象。
他做了许多许多的纷繁乱梦,幼时听闻父皇按照梦里的预言封了一个贫家女孩为公主的那种可怕无力感再次放大,然而这么多年下去,所有的不甘愤怒全部化成了荒诞嘲讽。
人在局中,所有挣扎最终逃不过命运二字。
只是今日一时不察,居然还是被裹挟进了那种并不清醒的情绪当中。
扈燕睁开眼睛,手指轻微蜷起,入目是昏黄的烛火光亮,身着淡色衣裙的少女恹恹欲睡,四周寂静无声,还是赵勘第一个发现他醒过来,欣喜万分的凑上前来:“陛下醒了?”
扈涟被惊动,转身来看扈燕,那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睛暖亮如昼,面上一脸关怀,这是他熟悉得不能够再熟悉的眉眼。
刚犯症时候对方的动作倏然又回忆在了扈燕脑海中。
对方轻柔的手指,纤细的手臂不住把他往怀里带,他感受到脸靠近那温热的胸膛薄弱得仿佛一剑可以捅穿。
还有自己眼睛上如一个吻般的刹那触感。
暗绿色的绣金牡丹薄被盖在扈燕的身上,他唇色发白,呼吸微微急促,又被气得转过头去不欲看她。
克制了好一会儿,终于稳定了情绪,扈燕转过头来,整张脸上只有那乌黑的瞳仁看起来稍有精神些,即便这样,他还是微笑面容,漂亮的不可方物。
他开口:“我这旧疾来势汹汹,让皇姐受惊了。”
扈涟不知该作何回答,轻声解释:“若不是我的原因,陛下也不会受这般刺激。”
扈燕轻阖眼帘,睫毛垂成一片小小的阴影。
从出生开始,他身在局中,看似掌握至高权利,实则无论觉醒与否,他都已经成了输家。
虽是失败者,也莫要做穷途绝径歇斯底里疯狂之人,该要的尊严与面子还是要有,这是扈家不同践踏的骄傲。
他往赵勘那里看了一眼,语气不容置疑:“昭安公主需要文渊阁的钥匙,赵勘,钥匙在你的手上,你来把它交给皇姐。”
……
繁华熙攘的朱雀大街上,各类小摊贩叫卖声音此起彼伏,装潢精致豪华的商铺林立于街道旁边,等待着愿意驻足的顾客赏光留步,一览里面各色风光。
大街之后便是曲折弯绕的弄堂小巷,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相互靠在一起,满是脏污的面容上只剩下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谨慎地盯着胡同尽头,生怕有什么歹人突然闯进来。
过了一会儿,一道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所有小孩顿时充满希望的抬起头来看向那处。
只见一个稍大一点的小孩从胡同外面走了过来,他的目光中带着隐隐的沮丧,将双手摊开:“今日去了卖包子的林大娘那里,她的丈夫生了病,没有出来摆摊,故而没有偷到吃的。”
这个消息明显在这几个孩子当中是一个噩耗,所有小孩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最瘦弱的那个小女孩用手捂着肚子,默默掉着眼泪。
她旁边的小男孩见小女孩这般,试图拿手给小女孩擦擦眼泪,可在触及到手中脏污的那一刻,连日来担惊受怕饥肠辘辘的恐慌和焦虑情绪终于到达了顶峰。
他猛地站起来,悲愤地踢了一脚地上的干土,不平道:“妹妹都快要饿死了,为什么京城里还不许人要饭讨钱?南乡都是像我们这样逃荒的人,京城里难道觉得我们这种人不该存在吗?”
小男孩带着哽咽的质问并没有人回答,所有人之间一片沉默,因为这样的问题他们也搞不懂。
他们南乡逃荒到这里,路上很多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因为染病或饥寒死去了。
这样饥寒交迫的日子,他们已经过了很久,他们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长,什么时候才能够到一个头。
最后过来的那个男孩叹了一口气,他轻轻地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发,开口道:“阿诺,这里是京城,达官贵人多,可能怕我们出来吓到了人,你在这里和所有人一起保护好妹妹,我再去街上看看,说不定得到点赏赐就够我们吃上几顿了。”
“你在南乡就是我的小弟,你放心,我赵恒最守承诺了,绝对不会让大家饿死了。”
赵恒往胡同外面看了一眼,他步调沉重,但是还是毅然决然地出去给大家找吃的去了。
朱雀大街来往人群涌动,它距离京都达官显贵府宅稍近,因此出行的人也是衣着穿戴皆是不俗的男女或者小厮丫鬟。
京都年初突然颁布了律法,城都地段内不许难民灾民进城,不许任何人当街乞讨或诉苦,若发现者直接送去衙门交罚银。
赵恒原本想着这里富人多,并不信邪,和这帮小孩伪装了一番侥幸混进城内,但是进京之后才发现这条律法的严重性。
几乎所有的人看到他们都会捂着鼻子觉得晦气不堪,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施舍他们,故而他们这帮人真是有苦说不出来。
前段时间有个老眼昏花手脚不好使的林大娘卖包子时候倒总是一边叹气一边掉那么几个包子,被赵恒偷回来分给这些小孩吃,可是眼下林大娘也不在。
看着满街光鲜欢畅的男女老少,连日来食不果腹导致的眩晕感只让赵恒饿得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分不清身在何处。
但是……但是他是阿诺和小小他们的老大,他必须要想办法为他们想来一口吃的。
赵恒已经饿得几乎没有了力气,只剩下了眼睛机械地转,他顺着香味来到了一家馄饨摊前,强烈的饭食香气侵袭着他的大脑。
赵恒心颤了颤,看着面前魁梧冷漠的摊主,准备说些什么,猝不及防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意识。
待到他再醒来时候,已经躺在了一个松软的大床上,房间明亮干净,身体下铺着的褥子松软轻柔,连日来的奔波劳累因为当下过于舒服的环境一并爆发了出来,赵恒浑身酸疼,恨不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可是……他眼睛滴溜溜一转,周遭环境寂静而又陌生,一个人没有。
赵恒不由得提起几分戒备和惊醒,咬了咬牙,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想要下床冲回去,胡同巷口的那群孩子还等着他找来吃得救他们的命。
只是他刚刚下了床,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的房门便被“吱呀”一声打开了,他抬起头看去,只见房门口大束的光涌了进来,有个女子端着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那光刺激得人眼睛发疼,他揉了揉眼睛,就看着门口的那位女子端着一个托盘,上边盛了满满一大碗瘦肉粥和好几个精致的小菜,浓郁的香气刺激的人头脑发昏。
赵恒几乎没空去看女子到底是何模样,带他来这里有什么意图,他被那盘饭菜吸引的挪不开目光,忍不住地吞咽着疯狂分泌出的口水。
雁辞看着面前饿的眼睛都快发绿的男孩,沉默了瞬,开口说道:“这些都是刚做出来的,趁热吃吧。”
男孩身体抖了一下,听到她这句话,登时坐下来双手并用,抓起饭菜来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甜丝丝味道的馒头,放了那么多肉的菜,赵恒的来不及吞咽,嘴巴都被撑的鼓鼓囊囊。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忙不迭地起身跪下,看着雁辞如同神仙一样的面容和泛着光的衣服,眼角落下了大颗大颗的泪水:“菩萨姐姐,我还有几个要饿死的弟弟妹妹,能把这些东西拿一点儿回去给他们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