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过未时,懿安殿的大门如健壮武夫,赳赳然傍于宫墙,又似亲仁善邻的友人,和善注视着殿内的一举一动。
殿内气氛凝滞,来往宫人皆是蹑步疾行,面容垂以不敢抬头,全无了往日的欢畅与明朗,似乎刚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使得每个人都心有余悸焉。
秋雨步伐颤巍,心中狂风骇浪未停,以致于手上要去送给昭安公主的水果托盘都有些不稳,脑海里不住停思索稍后见到公主对方是何模样。
一时间对于之前轻慢懈怠公主甚至于每日争抢着送药这份差事感到懊恼万分。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
“啪!”
赵勘未及防备,受了少女这一巴掌,登时整个大殿寂静无声,所有侍从女婢齐齐下跪,变动来得突然,谁都不敢去看眼前这位大人的脸色。
扈涟身为公主,万千娇养着长大,这一掌的力气并不重,莫说赵勘早些年受过的苦,便是连他如今捉拿犯人时对方猛然爆发的力道都比不上,然而,然而……
赵勘原本的讥笑瞬时凝固,脸上残留着几分因扈涟突然出手而产生的错愕,熨帖于肌肤表面的脂粉便显得格外地可笑。
只是刹那,白艳的脸庞上便浮现出清晰的巴掌印来。
他的脑海中一时间闪过许多的想法,面上却是连个佯作从容的笑都扯不出,抬手抚了抚自己被打的那半张脸,目光冷静地像看个死人般的开口道:“公主这是何意?”
何意?她不过就是詟谀立懦罢了。
扈涟目光明亮,看着赵勘仿似瓦渣尿溺般卑贱,盯了对方许久,只把赵勘此时敏锐无比好争好胜的自尊心盯得又摇摇欲坠地颤了颤。
她这才含笑开口:“本宫下车搀扶不稳,不小心崴了脚,心生不快,故想发泄一二,还望赵大人多担待着点。”
此话一出,端看扈涟此刻正俏生生的立于众人面前,再思及她方才健步如飞的走过来,任谁思索之后都明白这不过是扈涟蓄意找赵勘茬子的借口。
既然是故意为难赵大人,顿时所有人的心中都提起一口气来。
许多人见识过赵勘的残忍手段,公主地位尊贵是不假,但是赵勘的鬼见愁亦不是浪得虚名,平日里公主见到赵大人只恨不得离对方远远的,今日却不知什么想法,主动和赵勘对了上来。
赵勘心里何尝不明白,因着刚才那掌他原本为了悦目而虚虚束着的发髻微显凌乱,甚至有一缕碎发不听话了贴上了眼尾,随着青年的睫毛一同微微抖动,竟显出一股脆弱破碎的美感来。
赵勘从未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像感到耻辱难堪。
他目光在少女纤细洁白的脖颈处盯了又盯,脑海中闪过无数边他此刻冲上前去扼死对方的场景。
眼前少女抱臂而立,整个人透露出一种格外洒脱又不屑的张狂,再往上瞧,果不其然从扈悦的脸上瞧见了那种因有依仗而轻蔑一切的表情。
她知道自己不敢。
赵勘手眼通天,纵使现在身为长乐侯,皇帝把天下第一暗卫白马卒给他执掌,又领了个不大不小的虚职,庙堂朝臣大多惧他怕他。
但是在旁听朝事的时候,他于高台旁边侍候着皇帝,总是少了那么一点底气。
归根到底,他净身入了宫门的那一天,说白了,就是个靠主子眼色过活的奴才。
哪怕如今人人惧他威严,也不过因他能够在扈燕面前真正说上话,得了少年皇帝愿意给予他的那一份权利而已。
因此赵勘心里门清,在皇权面前,他就是那样一条摇尾乞怜的狗,纵是桀犬吠尧,面对着旁人怎样的作弄声势,在皇家不管谁人面前,始终是鹑衣鹄面求人怜惜的奴才才行。
青年懊恼前些日子自己明面上威胁对方做的太过,竟叫泥做的公主都觉过味儿来,现下反倒不好收场。
赵勘只思索了片刻,当下立即擎跽曲拳。
他跪在地上仰面费力抬唇,忍住胸腔迸发的怒意,桃花眼看着金昭玉粹的少女,波光慢慢弯成讨好与恭维的弧度,声音甜腻:“奴才做事不谨慎,惹了公主不悦,挨罚是应该的,万望公主消消气,莫要因为奴才这没眼力见的动了肝气。”
昭安公主故意寻了由头打了长乐侯赵大人一巴掌,侯爷非但没有生气,还给人跪下了。
这一场景殿门前所有宫人亲眼目睹,在赵勘走后霎时如惊雷闪电般传遍整个懿安殿每个宫人的耳朵里和心里,联想到之前赵大人进懿安殿颐指气使,众人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懿安殿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而另一边,扈涟坐在懿安殿东侧的书房内,面前原本干干净净地纸上如今写满了字迹,全部都是她根据大纲拓展延伸出来的信息。
因为打了赵勘这一巴掌,穿越精灵给她的声势值足足有五点,折合到赵勘身上怕是得掉了四点声势值左右。
她眉间微蹙,面上凝重之色半分也未减半。
刚才同赵勘那一举动是见他在皇上面前这般做小伏低,明显讨好的厉害,但在扈燕这么宠信的皇姐却如此行为相悖,再思及前两次见赵勘对着自己言行张狂的时候,都是懿安殿没有宫人所在。
故而猜想对方是否是看出原主色厉内荏又要面子,拿准了原主不会告诉皇帝。
这么一试,果然如此。
只不过经过她今天这般当众把赵勘羞辱了一番,想来他往后明面上行事对自己也会有些投鼠忌器,只不过暗地里自己亦是进了阽危之域,恐怕要对他的疯狂反扑更加防备了。
书房里得了她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来,扈涟将目光放在这张写满了全部人命运的纸上。
上面全部都是她刚开始负责这个项目时需要记录原大纲中的人物小传。扈涟工作认真,加上记忆力好,很多原词原句都还记得。
她肃然危坐,视线一目十行,扫到一行小字时,微微一顿。
“勘其人,擅假面奚足为怪,侍旧主危而不持,然菀枯盈虚,一生色变,明空独厌。”
……
自扈悦的生辰未过两日,日子已经到了春祭时节。
大康上下男女皆把此节当做一年当中的重要日子看待,祭祖之后,余下几天,便寻个空翠烟霏的好地方,郊游踏青,观野以迎春。
扈燕少年登基,后宫未立,加上生母孝德太后于先帝崩逝不久后亦追随而去,故而,每次春祭时候都是扈涟和扈悦随在扈燕身侧陪他一起去宗庙祭祀祖宗。
扈涟在一些影视剧中见过祭祀等内容,但没有原主的记忆,自然不明白春祭的仪式流程,还是懵了一些。
等她恶补了两天有关祭祀方面的资料,随着前几天的斋戒明心,身着素服,耳朵脑海里被灌输了一大堆大康列祖列宗的英勇事迹后,祭祖这天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