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天时,魔龙降临了。
这天没有风也没有云,铅灰色的天空像凝固的腐坏牛奶,低沉地压在头顶。一切和往常一样,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冰原狼军团驻扎在城外,等待加穆摇摇欲坠的城墙最终崩塌的那刻。
守军最开始觉得反常,是因为天空飘起了细雪。
加穆位于南方,又靠近沙漠,除非遇上极端天气,是几乎不会下雪的。而在这天,随着一阵北风刮过,竟开始有纤细洁白的六边形雪花缓缓地打着旋飘落。人们伸出手去接,雪花却在接触皮肤的刹那化为水汽,好像从没有来过。
哨兵向城外眺望,冰原狼军团驻扎在平原尽头。两个星期了,他们没有发起过一次进攻。此刻也并无反常,像一头睡死过去的野兽,静卧在杂草丛生的荒原上。
一道口子忽然出现在天际。
先是小小的一条缝,颜色暗红,好像天空被什么东西抓出了伤口。慢慢地,伤口被越撕越大,大到人们能看清是什么东西在天空中盘旋——
那是一条本应绝迹于传说纪元的魔龙。
它通体深红,躯干修长强壮,巨大的翅膀大约能覆盖两个中央广场。魔龙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就从遥远的天际飞到加穆上空。接着它发出一声嘶吼,声音凶猛高昂,极具穿透力,纵使几个月来守军们已经经历过数次大大小小的战役,此刻也忍不住汗毛倒竖。
然后人们闻到一股像是臭鸡蛋的味道,他们很快意识到,那是硫磺的气味。
死亡的气味。
“是龙!掩护,找地方掩护!”不知道是谁喊出了第一声,溶于血脉的恐惧无法抑制地被唤起。城内的平民像无头蚂蚁一样慌乱地涌入房间,推搡中许多人倒下,接着被无情地踩过,惊呼声和惨叫声混作一团。而守军们只能拿起盾牌,徒劳地想要做出抵抗。
魔龙调转方向,俯冲了下来。
它的尺寸大得令人绝望,展开的双翼遮天蔽日,暗红的鳞片折射出妖异的光芒。它张开嘴,热潮滚滚,仿佛它体内藏着一座火山。火球在它喉咙中慢慢成形,然后——
比烈日更耀眼的火焰从魔龙口中涌现,那是上个纪元魔法生物独有的光芒。龙压低身体滑翔而过,烈焰持续不断地从它的血盆巨口中喷出,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半个加穆便于火海中熔化为灰烬。
——
“大人,加穆那些手下败将派来了使者。”
这里是冰原狼军团的营地,一名军官向他们的将领通报了来客的消息。
主座上的将领穿着黑色上衣和马裤,脚踩一双带着铆钉的军靴,外披一块白色狼皮斗篷——那是给最优秀的冰原狼士兵们的奖赏。他的眼睛上蒙着白布,隐约可见丝丝缕缕的血色,似乎已经瞎了,听到下属的通报,他微微点了点头。
一名白衣使者走入帐篷,后面还跟着一个纤细袅娜的身影,约莫是个女人,女人披着一件黑色天鹅绒的斗篷,兜帽戴了起来,脸上还带了一层面纱,看不清真实面容。
使者朝主座上的男人鞠了一躬,说:“夜隼大人,我是伊利亚公爵,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拯救加穆人民的生命。”
冰原狼军团横扫整个洛克特兰大陆,所向披靡。通常情况下,他们不会伤害平民——除非是在征服过程中啃到了硬骨头,在攻下城池后,他们便会以屠城作为报复。
而加穆的城防在被魔龙彻底摧毁前,足足支撑了三个月之久。
站在夜隼身边的军官嗤笑了一声,夜隼用右手食指轻轻扣了扣扶手,他便马上重新板起脸。
“说出你们的条件。”军官咳了一声,正色问。
伊利亚公爵清了清嗓子:“我们献出所有贵族的私产,包括土地、庄园和黄金财宝。”
夜隼不为所动。
公爵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又道:“我们还献出克里曼宫千年来的所有收藏,包含传说纪元遗留的高级魔法物品,比如所有尘封的希塔波雷钢剑、宁芙仙女弹奏过的里拉琴、点石成金的药水等。”
夜隼还是一言不发,他旁边的军官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你刚刚说的这些东西,等我们完全占领加穆之后本来就将属于我们。”
伊利亚公爵面色一沉,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我们还将献出‘凯恩王冠上的宝钻’,美丽的小公主诺拉。”
他说完朝身后摆了摆手。
斗篷微微一动,从纤薄的肩膀上滑落,白嫩的手臂抬起,将面纱也去掉了。
帐篷内流动的灰尘都静默了一瞬。
站在房间中央的是个极美的女孩,斗篷下她只穿了一条白裙,隐约透出玲珑有致的美好曲线,银色卷发像缎子一样闪闪发亮,几缕发丝垂落肩头,半遮住引人遐想的精致锁骨,她的皮肤白皙细腻,脸颊透着红润,仿佛神的后花园初绽的玫瑰,而她碧绿的眼睛像是森林中的湖水,小鹿般湿漉漉地环顾了一圈房间中的男人们。
身经百战的冰原狼士兵们在这惊鸿一瞥下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一时间房间里只听得见炉火跳动的声音。
接着夜隼,在听到这句话后,出乎公爵的意料的——终于站了起来。
他一步步走向帐篷中央的两人,伊利亚公爵虽然知道眼前这位曾经击败过无数骑士和勇者的冰原狼首领在前不久因为“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被黑女巫施以惩戒——挖去眼睛、拔了舌头,变成了残废。但在他走近时,脊背却依然感到了强大的压迫感。
即使永远失去了光明和声音,夜隼周身的气势,依然像刀锋一样锐利,冰原一样寒冷。
作为一个瞎子,夜隼异常精准地站定在诺拉面前。诺拉抬头看他,绷带遮住他的几乎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凌厉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薄唇,一股奇异的熟悉感自她心头浮起。
“我们以前见过吗?”诺拉突然发问。
伊利亚公爵转头,朝她拼命使眼色。当然啦,他不希望她表现出格,在来此之前,公爵就一遍遍地叮嘱诺拉,美貌是她的武器,要竭尽所能讨好那位冰原狼的首领,好让他能优待他们。
诺拉不屑,靠示弱赢来的怜悯比枯萎的落叶更加脆弱,她答应来见夜隼,最终目的本来也不是为了爬上他的床。
夜隼没有答话,他突然抬手,准确地掐住伊利亚公爵的脖子。诺拉听到轻轻的一声“啪”,公爵的脖子被扭成一个奇怪的弧度,他立马软下来,像个布偶一样倒在地上。
好像一片柳叶坠入湖面,诺拉心内一颤,但也仅此而已了——会把她当礼物一样送出去的人不值得她的怜悯。
她冷漠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公爵,蝴蝶般轻盈地移步上前,洁白的藕臂藤蔓般缠上了夜隼的脖子。
“大人,您是为了我而杀他的吗?”
夜隼伸出两根手指挥了挥,两名士兵上前拖着公爵的尸体离开了帐篷,其他人也跟在后面离开。
最后一个人消失在门帘之外时,诺拉就踮起脚,吻上了夜隼冰冷的薄唇。
夜隼坦然接受了诺拉的讨好。
诺拉本以为吻他会让她觉得恶心,但实际上并没有。他的唇触感如霜雪般冰寒,但却是柔软的,带着一股仿佛来自雪原的奇异冷香。
诺拉没有闭眼——还好他瞎了,注意不到她打量的眼神。夜隼的皮肤苍白得像是从未与阳光相遇,身材高大而匀称,当诺拉的手指从他身上拂过时,能感受到肌肉完美的线条下蕴藏的可怕力量。
她用尽技巧,想让他迷失,让他失去理智。他太高了,诺拉的脖子仰得几乎要断掉,但下一刻,他就抱起了诺拉,把她放在一旁还铺着地图的桌上,夺取了主动权。
传闻中的夜隼是个性冷淡,唯一的情人是他那把叫做“幻影”的希塔波雷剑,可现在看来,这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谎言。
他的技艺堪称高超得很,右手拇指似是不经意地摩挲着她的后背,引得她的脊柱一阵阵发麻,左手则顺着她的肩向上滑倒了耳垂上。诺拉的耳垂异常敏感,在他的抚摸下,她的脚背忍不住舒服地勾了起来,身体也更加贴近了他。
但他并没有急着占有她,虽然无法说话,越来越重的鼻息听上去却也颇为性感。一开始,他的吻是轻柔的、细腻的、小心翼翼的;到后来,却是痛苦的、绝望的、微微颤抖的。
诺拉的思绪开始飘忽起来,她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就好像夜隼是她早已拥吻过千百遍的恋人。
但这不可能,诺拉确信在今天之前,自己只在别人口中听过这位冰原狼首领的名字。
“我们以前见过吗?”刚得到喘息,她便疑惑地再度发问。
夜隼没有回答——不仅仅因为他被黑女巫拔了舌头,也因藏在诺拉袖子里的毒蛇已经偷偷溜出,咬破了他的脖子。
夜隼的呼吸很快变得艰难急促,黑色的鲜血从他嘴角渗出。但接着他竟扯起嘴角,露出一抹诺拉无法理解的笑容。
然后他用额头蹭了蹭诺拉的,似乎出于安抚,又似乎出于歉疚。下一刻,像所有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普通人那样,这位冰原狼首领手一松,脱力倒地。
诺拉在他身侧跪下,她的眼神已不复刚才的楚楚可怜,变得淡漠冷酷。余光一闪,在夜隼腰间,鼎鼎有名的“幻影”那银色的剑柄像星河般闪闪发亮,一抹浅笑自她唇边绽开。
她将幻影抽出,希塔波雷钢寒光凌冽。她轻抚着它,指尖触摸到剑刃的瞬间,流动的强大魔力让她控制不住地狠狠战栗了一下。
“真是把伟大的剑,不知道千年前那位铸剑大师埃吉尔要是知道未来会有这么多无辜之人葬身‘幻影’之下,还会不会选择以子祭剑呢?”
她俯身,将剑尖对准了夜隼的心脏,双手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你还记得被你杀死的那些人吗?还记得我姐姐吗?凯恩的曙光公主菲昂娜,她本可带领凯恩重新走向繁荣,而你却杀了她。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你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她猛一用力,利剑干脆利落地穿透了夜隼的身体,将他钉在地板上,暗红的鲜血泼溅而出,浇了诺拉一头一脸。
夜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那当然已经不再可能,所以他闭上了。接着他微微抬起手,似乎想触摸什么,接着也放下了。
不知为什么,诺拉心底突然刺痛了一下,她皱眉,站起身,往后退开了几步。
但她实际上并无路可退,身后营帐的帘门被掀开,手持利剑的冰原狼的士兵们如潮水般涌入,很快将她淹没。
诺拉倒在了刚刚被自己杀死的冰原狼首领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