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九号」眼神放空,凝不成焦点,她每说一个字都要咳出一口血:“不要......相信任何人。”

“你不该选一个愚蠢的人做下线,后背也只能朝向可靠的搭档。”

虚汗从额间溢出,混着血液印在阿西娜的脸上,她开始想要辩解,向这最后见到的人诉说自己的苦衷。

现实对人的摧残就在于此,它不是大刀阔斧的杀伐,更多是缓慢渗透骨髓的威逼与利诱,甚至对方还没有动手,自己就被双眼的见闻而困在原地。

她认为年轻时的自己太过幼稚,遭受过上司施压、同行刁难、服务对象不理解后,她渐渐变了,她不再执着于鸡飞狗跳的社会小事,她想要去为更高矛盾而斗争,那才是真正为公民做大事——她要直接去改变这个国家的人权。

阿西娜宽慰自己,这是要借着组织行动打入联邦内部,必须先让渡己方利益。

她下意识忽略掉,星际时代组织处于暗处,信息背后是血肉的执行。她坐在办公室里,挥笔将组织每一次发动攻击的伤亡计算出数字。

她在现场,兴奋地为即将到来的刺杀而时刻准备好镜头。她甚至无私地拉来新人,教她起好头条标题,然后来接自己的班。

她成功成了一名敏锐的记者,却忘记哪怕是杀手,也该敬畏死亡,特别是队友的死亡。

「九号」有很多想说的,她气喘吁吁,已经感受不到四肢,只能艰难地吞咽着血沫,急切地开口说:“我是被逼无奈的......”

她的剖白却被白叶近乎残忍地打断,“我个人不在乎你的苦衷,至于上交组织的报告里,也没有叛徒动机这一栏需要填写。”

白叶的口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淡,她直言:“不看说辞,只看动作。第六次行动里,死了13个队员,你一人能扛起几条命?”

一边说着,白叶一边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袋,挥刀割断了濡湿血液的枕巾一角,将其封存好。

接着,她当面打开了阿西娜随身的档案袋,倒出了七零八碎的小物件:口红、糖果、签字笔和一支采访用的录音笔。

最后,她伸手摘下了「九号」的腕表,组织中有记载全员密码,她只需存一个基因备份就能完成汇报。

白叶检查好东西并无异样后,她将它们都放入自己的包中,波澜不惊道:“我以为你会是我们那届最清白的人,当年你的入组宣言令我惭愧又敬佩,杀人录音我会删除,今日你的惨遭谋害是给当年的你留一个体面。”

“多丽丝......为什么放过了你?”

这是阿西娜最后的遗言,她本以为白叶会被囚被杀,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安然无恙。

白叶捏起被角将她裹住,看着她强撑着不肯闭眼,终是叹了一口气:“她运气不好,选择了一个我最熟悉的代号。而我,自然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白叶忽然记起了什么,她顾自点点头,“如果我告诉你,那个老人也和你一样有自己的谋算与私心,你是不是安慰许多?”

「九号」无法回答她。

打火机的光亮落在床上,阿西娜在侵袭而来的温暖里听到了打字声,那是她自己在上报伤亡统计的表格。

朦胧间,啪嗒——她轻松按下键盘,任务失败的死者又多了一名。

白叶擦拭干净血迹,换了身衣服关紧了门。旅店的前台看着她面戴口罩离开,过了一会儿,黑烟惊醒了火警预报器。

在渐行渐远的嗡鸣声中,白叶挎着包走到了川流不息的马路旁。

她身上有些发冷,等候绿灯的行人团团围在她身边,这让她感到不安。

白叶回忆起自己十岁那场逃生,彼时她衣衫湿冷,踩着夕阳魂不守舍地走到十字路口,红灯下是奔腾而过的车流,等候过路的只有几个人。

而在交通灯变色的前一刻,白叶被一双手推入了车潮,随即被飞速行驶的车头撞飞十数米,浑身骨折,血糊了满脸。

身体悬在空中时,时间被拉得很慢,她蓦然抓住了潜藏深处的一片回忆——自己曾有一个童年玩伴,却莫名失踪了。

她重重地砸在花坛里,玫瑰花刺入皮肉,场面靡艳又诡异。有热心群众迅速聚拢了过来,询问她的情况,那声音近在咫尺又如在天涯。

她费力地掀开眼皮,透过路人裤腿的缝隙看向方才站过的空地,只捕捉到一个年轻女子的背影,约莫二十岁,一头白发如瀑。

她走得决绝,轻飘飘地送给白叶第一次死亡。

濒危前夕,小白叶被绝望撕扯,但她又有些怯懦又依恋的心思:能和父母早日团聚了,这样死去也不错。

可未曾想,命运的手将她破碎的灵魂托起,放置在时间的缝隙间,让她自此如野鬼附身一般,游走在生死的边界,不得解脱。

岁月匆匆,车笛声不绝于耳。白叶念及那夜与老师的谈话,他问为何信任「诗人」。

彼时还有一句没能宣之于口,就是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与判断,并愿意为此堵上生命的代价,即便那是场避无可避的劫难。

因骑士长怜悯,她没有饿死街头,辗转进入组织,上过军校,通过考核后正式开始接任务,每一次死去活来都是为了一个目标——查清蚕茧计划,为父母复仇。

多年前的入组会议上,伏恩让新成员讲讲入组动机与宣言。

「九号」阿西娜眼神坚毅,说她立志为公民发声。

王室私生子「诗人」说,想当设计师,穿最美的礼服。

轮到白叶时,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有人怀疑她是哑巴,投来欲言又止的眼神。

这时,她突兀开口,一字一顿道:“为了让仇人生不如死。”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死亡并不是结束,痛苦是留给生者的。

她此刻一无所有,但在这张桌子上,她是最有资本孤注一掷的赌徒。

白叶久违地来到超市,买了些蔬菜水果与男士衣服。服务员热情地向她推销会员卡,她听也没听,礼貌性地拒绝掉了,却在对方抛出赠品的诱饵时,果真停下了脚步,充钱办下了手续。

最后她拎着一大袋子食物还捧着盒装赠品回了居民楼。

在回家前,她依旧走向商业街的角落,在废品回收店地卷帘门口,见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老头。

他头一次邀请白叶进到铁皮库里,又将装营养液的箱子垒起当做凳子让白叶坐下。

“拉金贩卖药剂的上线确实是我。”老人的白发散乱着,语气十分平静。

自从孙女残破的尸体被丢在店门口,他每日晨起便会将自己打理整洁,用发胶固定住每一根发丝。

因为孙女很爱干净,但她死时浑身泥泞,脸也被划花。那阵子反抗者同盟有大动作,分区警察自顾不暇,仓促的时间里没能查出凶手,老人就每天都去教堂祈祷,祈求神明的垂怜。

直到一日,拉金喝醉了酒,说漏了拐卖儿童时,有个女孩不知死活还敢反抗。

他是这么形容的:“劣等的细碎。”

明明他自己也是劣等基因,可他仍然鄙夷尚且弱势的同类。

老人得知后,倾尽家财搭上了帝都研制短效改变基因的黑商,购买了一批,然后乔装打扮,用早已安好的相机拍下了自己与他交易的证据。

老人问白叶:“你是怎么发现的?”

白叶的目光染上了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怜悯,她轻声说:“只是他买药的时间,您正好歇业出门了,托人查了查。”

“我老了,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比起帝国乱党,我孙女的案件可真是渺小。”

“我也没有证据指认他谋杀,只能诱导他再次犯案,可这两个罪不是同种程度的刑罚,所以我本想提前通知他跑,让他逃窜一生,可惜他房间没人。”

白叶的手指被袋子勒出红痕,她的挎包鼓出一个弧度,她的气息有些乱,“八成是听到风声先一步跑了,通缉令下来了,账户、身份证明都封禁,他会穷困潦倒地逃。”

“我本觉得这样最好,此刻真的这样了,心里倒空空的,之前顾不上的悲伤一下子都回来了。”

老人默默颔首:“小姑娘,我瞧你独来独往的,平日还喝这种没有营养的东西,你的家人呢?”

“都离开了,我习惯喝营养液,您卖的也便宜。”白叶仿佛脱下了杀手的外套,慢慢地和老人闲聊着。

老人看着白叶袋子里露出的菜叶,道:“吃点好吃的菜吧,补充营养。”

这话多丽丝也说过,但她那是虚假的客套。

老人补充道:“那很治愈,会有自己还活着的烟火气,是个盼头。”

他站了起来,从柜子里拿出白叶之前送的烟花棒,忽然一笑,声音有些沙哑:“我要去给孙女放烟花了,你回家做饭吧。”

白叶抿紧了唇,小痣微微泛红,“好。”

但她没能亲手做上饭。

白叶打开门,惊愕地看着一改旧颜的房间。

零号正在洗碗,见她回来,一个箭步接过袋子,绿眸如同童话里的森林,而白叶就是误入森林的苹果。

少年凑近她,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耳畔,“欢迎回家。”

白墙被粉色的壁纸覆盖,有裂痕的窗户被更换掉,客厅中央新摆了一张圆木桌,上面是画着动物的陶瓷碗盘,空气中弥漫着芳香剂的味道。

白叶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画面,觉得心脏被泡在盐水里,撑大又酸胀。

零号将食材放回厨房,陆续端上了几道菜,看着白叶还站在门口,又将她牵到桌边。

他指间残留着水渍,但零号没有使用能力烘干,他想更像人一点。

他挪出了新椅子,笑眼弯弯:“您回来的刚好,开饭。”

醋鱼酱香浓郁,蛋花汤金黄成絮,素炒时蔬嫩绿如翡,还有冰爽的橙汁。

白叶生硬地将怀里的赠品盒子放到桌上,清了清嗓子:“超市送的。”

零号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捧起盒子,“我可以现在拆开吗?”

白叶喝了口汤,鼻腔哼出一声气音,“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