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在方原头里炸开,初出茅庐的A级机械改造人惊疑地将报纸也全部展开,生怕遗漏什么印记。
面容、身形、姿态,一切外在都可以伪装,白日可以是油条的中年警卫,夜晚也可以是清丽乖巧的服务生,但是自愿暴露的癖好与嚣张是轻易不会改变的。
“送给警方的小礼物。”
方原仿佛听到了有人幽幽这么说。
耳机中,新频道里骤然传来惊呼。
有位D区警方惊恐地问向身旁的队友,只因对方顶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你是谁?”
C区小队显然都听到了这句话,他们蹲缩在铁门两侧,不约而同掏出了枪。
方原看着身侧队员难看的脸色,清楚知晓自己的样子不会比他好看。
“现在从铁门进攻吗?还是去看围堵公寓后墙的D区神友?”
队员眼神在无声的询问。
冷汗从方原额角流下,结合白日C区电力大楼被炸,他忽然将这些连结在一起,想到反抗者同盟或许有更大的目的。
一个给帝国警方下马威的最佳舞台,莫过于让其自投罗网。
明明可以在面店里发起袭击,偏要笑谈甚欢。
星子悄无声息地掀开黑夜的帷幕,月亮来不及发光,有比那更亮的东西撕开了夜色。
方原下意识闭上眼,隔着眼皮也能感受到那炽热的舞台灯光。
刷的一声,像是后台人员将总闸齐齐拉下,刺目的白光照亮半边天,C区十三街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公寓如同发光的灯球,玻璃被暗自修整为反光的透明板,不知名的液体从公寓楼顶蜿蜒流下,泼洒在墙上,显露出白色墙体上深红的字。
从左向右连起来正好是一句帝国公民无比熟悉的话。
街上有人惊叫,有人逃窜,有疏散的好事者又偷偷折返回来一看究竟,有暗处的警察无奈的现身拦阻、保卫公民。
在这恍若白昼的夜里,无数双眼在心底念出了那行字——“感谢神赐万物不死。”
忽然,频道里有人轻笑着提醒道:“请看房顶。”
如他所言,一道修长的身影握着一个遥控器,将公寓发出的灯光调暗,而在他脚下,则泛起幽蓝的冷光,只为让人们能看清他。
他穿着华贵的燕尾服,戴着画着笑脸的小丑面具,像是来赴宴的贵族。
街上另一边人头攒动,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呼吸听着叛乱分子的发言。
方原眼神幽暗,将耳机摘下,拿过了队员的狙击枪,就在他瞄准的那一刻,屋顶的「诗人」开口了。
他拿着候选人同款麦克风,声音如醇厚的美酒,向迟来的记者提供清晰的语音,同时直达给警方新频道。
“星际588年,圣西兰教诞生于帝都,创始人杰弗里先生说,想为帝国公民祈求新神的庇佑。”
“新神,没有姓氏,没有性别,没有肉.体。”
他的面具仿佛活了起来,在瞄准镜中,方原甚至能看出那浮现的笑意,带了嘲弄与戏谑。
“更没有良心,也没有爱,和仿生人一样,是受人欲望诞生的工具。”
众人哗然,圣西兰教覆盖帝国范围之广,影响之深,其教徒遍布各个领域阶层,纵然有公民并不信教,却也要靠一句感谢来领取教会每月免费散发的面包或书籍。
方原是被遗弃的孤儿,他受神教庇佑长大,吃的每一口饭都是十三街教堂给的。
他头痛欲裂,直接开枪。
下一刻,子弹划破夜色,打进了虚无里。
「诗人」转瞬间移动了地方,慢悠悠继续说:“可是最惨的不是神像,也不是仿生人,而是活生生的你们,人类。”
“星际600年,帝国宣布测量基因,根据预判数据与基因优劣来划分人类等级,公民享受权限也各有差异。
更不断有人通过机械改造武装肉.体,试图攀上新的阶级,甚至特殊工种只能由机械改造人来担任。”
警方沉默了,公寓后墙零星传出枪声,有两方在交战。
「诗人」按下了遥控键,脚下房间的窗户被打开,一个人形被抛了出来。
他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咬字更加清晰:“此后过了三百年,帝国推出「星际新人种」这一个噱头,号称是完美基因人类,抽取幸运儿进行基因实验,基因彻底从分割社会的工具变成了人人追求的天堂。”
“这时候,神又站出来了。”
公寓里散发的灯光愈来愈暗,记者收到消息,电力大楼修整好了被炸的电力间。
可人们忽然想看清什么,自发地举起了腕表、手电筒、台灯,甚至点亮了自己家中所有房间的灯,试图将亮光传递到公寓,照亮那里。
想照亮「诗人」吗?不,他脚下蓝光不熄。
想照亮的是那个被抛出的人,如同稻草人,悬挂在公寓窗边,麻绳捆住了他的脖颈,他低垂着的头颅与松散的四肢,无疑向所有人宣告了死亡。
「诗人」单腿在原地转了一圈,微微弯下腰,右手掌心平放在心脏前,左手握住麦克与遥控器,只伸直了食指与中指叠在右手上。
表示忠诚与刀剑,这是圣西兰教的祷告与默哀的手势。
“星际993年,也就是7年前,神它通过白衣主教的嘴,向帝国建议,可以暗中将劣等基因公民大批量用作实验,以此提取能够进一步改造人类,更接近不死之神的基因。为此他们杀死了多名科学家,生怕他们败露这个残忍的计划。”
方原手臂僵硬,连开了数枪都没能碰到屋顶男人一根头发。
他的射击技术在警校从来都是满分。
高等基因人类,亦或是S级机械改造人都不可能有能多次闪躲子弹的速度,这只能说明站在屋顶的「诗人」根本不是人。
「诗人」的身影在屋顶闪现着,几乎模糊了风声。
是投影。
街上忽然喧闹了起来,方原放下枪,侧脸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是教堂的人。
修女拢在黑袍里,只有额发一圈与胸前领巾是柔软的白布,她们面容慈悲,以一种不容阻挡的气势缓步来到了公寓正对着的街边处,静静地看向献给她们的表演。
麻绳被机械操控拽起尸体的头,「诗人」将遥控器收起,极不优雅地指了指尸体的脸。
他对着麦克风嬉笑道:“来看看,蚕茧计划第一位受益人——我们伟大联邦秘书长的表弟,区长候选人。”
候选人侧面并没有被爆头的创伤,只脖颈留有青紫的瘀痕,他甚至还穿着睡衣,面色青白,瞳孔涣散,还残留着惊惧。
“帝国特A级秘密任务,蚕茧计划。实施者:联邦秘书长斯蒂芬斯。倡议者:白衣主教克里琴斯。
计划核心,将劣等基因人类变作养料与踏脚石,打造新生帝国,一个的乌托邦世界。”
说完这话,「诗人」的投影消散,公寓的灯光也刷的熄灭,又留下公民打出的灯光聚集在候选人的尸体上,四散如满天星的光源里,是公民凝固的脸色。
白日被爆头的人是谁?
方原未来得及思量就被记者团团围住,他们比之警方更加生猛,犹如蝗蚁一般踩着皮鞋堵在铁门口,为了烫手的讯息竟有几分视死如归。
是的,科技无论如何发展,制衡与掣肘依旧不变。
“那是候选人的尸体?警方看守不力,如何回应?”
“帝国公民要生活在恐惧中吗?是否该组织搬离C区?”
“一天两起袭击事件,到底如何应对反抗者同盟?”
“他们说的蚕茧计划是什么?帝国干预基因想干什么?”
提出最后一个问题的,是一个千辛万苦通过记者考核的劣等基因女人,其余在场的记者皆是高等基因人类。
方原看着一张张写满欲求的脸,悲哀地示意其余队友与D区警察对接。
这时,一连串爆破响声震碎了记者的诘问,红光从公寓内逐次破开玻璃,飞溅的碎块如同棱镜,映出各色的脸。
候选人灰飞烟灭,为这场笑话做了盛大的闭幕式。
月色苍凉,东方将白。
门被敲响,零号早已温驯地躺在卧室床上。
白叶看了眼紧闭的卧室门,抽出袖剑,从防盗门猫眼看去。
白日被爆头、夜晚被炸飞的候选人伏恩活生生站在门外,身上皮衣深黑,不见血痕。
他似有所察,笑眯眯地举起手.枪。
“枪开得准啊,白叶。”
时间最大的仁慈就是还为人类留下尸体,哪怕经年腐烂或是烧灰成烟,融入土壤与空气,让生者还能嗅到风的气息,凭此向神悼念亡灵,寄托希望与来生。
但仿生人不同,他们浑身都是柔软的金属,机械炼就的心让它们终身逃不脱固定的设定。
出生敲敲打打,为功能或是皮相。活着时按编好的程序哭笑,搜索数据组成回答。
可零号不同,他的命运或好或坏都由他自己决定。
因为他的研发者,一对父母,想给测评为劣等基因的女儿展示,什么是最好的自由。
即是哪怕生死大脑都不由自己,自我与情感也会诞生在能量上,生出滚烫的血肉。
白叶的私密相册里只存了两张图片。
她曾无数次点开第一张,那是母亲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我珍爱的女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立即抛下一切逃跑,离开家里,更不要回来实验室,从此以后你要一个人生活了。”
十岁的白叶踉跄地推开门,错开了白色幽灵的搜查,在枪声里跳入了后院下水沟,一动不动呆了六个小时。
“父母没有办法陪你长大,只希望你能不受基因与阶层限制,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双腿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白叶将信放在胸口,不知道父母是哪里犯了错要被杀害。
“这里有一个账号,能够购买我们新研发的仿生人,他叫零号。
他是为你而诞生的,最忠诚的伙伴。待到星际千年时,你就能见到他。他身怀绝密。”
女孩满脸泪痕,死死咬紧了牙关,挣扎着从阴冷的脏水中爬了出来,她开始不断前进着。
而在下一个街口,白叶迎来了第一次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