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思毓回神,“去去,把才人推回去,怎么不梳洗就出来。”
那株桃树经风雨打过,已成败落之态,只余三三两两的粉缀在枝上。
李轫看着孟云泽经过桃树,走到自己面前,衣衫浸在拂过的微风中,定定地注视了她的脸数息,“怎么,熄了灯还不能安席?”
谁知道呢,孟云泽向来是好眠,没睡足五个时辰绝不离榻,今日倒离了奇。
孟云泽胡思乱想,嘴上吭哧,眼睛瞥向地。
“你屋里的人什么品味,给你脸上画的什么妆?”
孟云泽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面庞,只见左右腮上各涂了一坨晕开的艳红,眉头前稍用青黛加重了,似乎将整张脸按进□□袋子里压过,一派浓墨重彩,两颗乌黑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就照常上妆啊……不好看吗?”
男人那嘴角向上缓缓一弯,便是朝她露出个明确的笑容,却不言语。
常骓从园外回来,后边跟着一行宫人,各自手捧木匣,在他们面前停下。
“陛下,请看。”
孟云泽瞧着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宫人们从左到右依次打开匣子,她才记起自己说过的话,即刻心头一怵,却来不及阻止。
李轫撑臂支着头,坐姿不变,视线扫向内侍拿出来展示的琴,“何意?”
常骓以为李轫反复无常的毛病又犯了,在数息的沉默后,躬身道:“陛下若是不喜,那叫他们撤下去吧。”
眼看常骓张罗侍从们退出去,孟云泽顿起侥幸之心,暗盼皇帝能不以为然一点儿小插曲,别被发现。
然而男人开口:“慢着,拿来我看看。”
“前朝的紫檀光,镶嵌南海螺钿,通体云彩莲花,是曹氏的绝品。”他接过琵琶,轻拨一二,侍从曲膝将一个个厚重的匣子奉在他面前,琴木本身的悠长内敛的香气溢散。
“叫我想起来了昔日薛侍诏在宫廷的盛况,我虽未曾得见,但听人口口相传,他的琴可以摄心魂、格鬼神。”
“今时才能一见。你怎么想起将这些个搜出来?”
常骓惊道:“不是皇上您叫我从内库找琴吗?”
“我什么时候叫你……”李轫疑道,但他边说话边回眼朝后方唯唯诺诺的孟云泽看来,那问题似乎有答案了。
李轫安静下来。
孟云泽在这片默然中几欲夺门而出。
李轫说:“你们出去。”
他就像未卜先知般对埋头的孟云泽道:“孟才人留步,你自己的园子是想上哪去?”
常骓正在这时附耳道:“皇上,起居郎有事禀报。”
常骓的声音虽然压低了,但实则是叫孟云泽听见了的,在起居郎三个字入耳,脑海里如同炸响了一记惊雷。
糟糕,那叫崔焕章代抄的经文!
屋漏偏逢连夜雨,孟云泽把这一茬忘得干干净净。
崔焕章照旧围着幞头,怀里揣着一沓册子,似乎是走得急了,鬓角有细密的汗,揖手,“皇上,孟才人。”
见崔焕章翻出上头那本厚书,孟云泽朝他使眼色。
崔焕章的手停下,不大懂她这突如其来的暗示,但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妙,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颅内思绪有如风暴一般飞速旋转起来。
不等他收回去,李轫竟从他手里抽过册子,纸页哗哗翻开,“你当差倒是空闲,有闲情逸致抄录经文了,就是为此而来?”
众所周知皇帝厌憎鬼神之说,找自己抄经文不知出于何种考虑。闲情逸致是在说他不干正事,自己的差事有可能不保,而孟才人与皇帝似有不睦,皇帝心情不悦,自己的小命更有不保之嫌。
危急关头,崔焕章展示出了前所未有的为官素养,“臣抄写经文,是因圣体康复,愿为陛下祈福。此行前来,亦是为修注,请皇上过目后再送与史馆。”
孟云泽见他回答滴水不漏,简直要给他鼓掌。
李轫看了看他修起居注的册子,“怎么抄经文的字迹规规整整,修注倒不大相同,是个囫囵吞枣的样。”
崔焕章又开始在脑内思索,皇帝这话的意思,无非是说他把心思放在副业上,而把自己的正职给疏忽了。
他若是回答,一心一意为皇帝抄写,未免显得阿谀奉承,且朝中诸臣早有一条心照不宣的规矩,即是绝不可媚上。
“经文静心,供于佛前。”崔焕章先是解释了为何手迹不同,而后道,“臣愚钝不化,接手起居注的撰写,遇着些前所未有之事例,日夜忧思,来往史馆商讨,翻阅前人所著参考,校勘二十馀篇,陛下以为不妥之处,还望容臣誊写。”
“这么说,你还挺努力。”
“是臣应尽的本分。”
“那便谈谈你对楞伽经有什么心得。”李轫将经文丢回案面,“不会一通写下来半点也无印象,只是为了应付差事罢。”
“楞伽经?”崔焕章明明记得自己抄的是金刚经。
楞伽经?
孟云泽也一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崔焕章,不是叫你小子缮写金刚经吗,难不成抄错了?
一句话差点儿要出嗓子眼,余光瞥见李轫,男人那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
孟云泽脑后一凉,噤了声。
好险踩中试探。
但崔焕章的处境更难了,孟云泽生怕他嘴漏,下一句就将首尾抖落出来,可这家伙非但没有辩解,反而正色道:“楞伽非凡愚可入,是为不可往、不可到……”
他一面换了种极晦涩的语言,“缘生缘起,人之和合、离散、生死,一切法自有其阴晴圆缺。”
“若使水火相融,残宴重聚,计度执着,那便是堕入了迷障妄境。”
孟云泽犹自震惊。
再看李轫他居然站到火盆前,将手中的一沓纸丢入火中,只一眨眼,那纸张便蜷曲成一团灰烬了。
“我的金刚经!”孟云泽不自觉便伸长手去,但那吞了经文的火焰腾起,哪里有给她补救的机会。
废了这么多功夫得来的经文,竟被他轻飘飘地给烧了!
孟云泽心痛万分,想到以后怎么跟阎正则交代,却发觉周遭莫名安静,李轫和崔焕章一并看着她,氛围凝结。
李轫对崔焕章道:“你可以走了。”
崔焕章如释重负地一溜烟不见了,孟云泽可就没那么好过了,伫立片刻,瑟缩且无助地开口:“我若说是真心为了陛下祈福,您信么?”
李轫面上浮露出一个冷笑。
“滥用职权,谋取私利,”男人从她的背后缓缓踱步,“假传圣意——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孟云泽看不到他的脸,“我……”
“当处以腰斩,放在二十年前先帝在时,当灭其三族。”
她脑海中已勾勒出自己躺在那里,被一斧头砍成两截的景象,继而想到自己一家老小躺平挨个斩,越想越可怕,上下牙打颤。
说不定这正是李轫能干出来的事,对他来说再擅长不过了,恐惧如枷锁勒紧咽喉,孟云泽顿感天昏地暗,转身扑到李轫脚下,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呜呜咽咽,“圣上,是妾错了,可妾身从未有僭越之心!”
李轫,“撒手。”
“妾也不想的,只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不懂得如何自处……”
“你还需要教?”李轫道,“再不起来就治你罪加一等。”
孟云泽只得松开手,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二人站得近,她却不敢对上眼,只做出一派抽抽搭搭的样子。
“听了别人的曲,拿我的琴去做顺水人情,你是会为人处世,把算盘珠打到内库,你掉的不该是眼泪水,而是脑袋。”
她静了。
“用我的官员解决你那点儿鸡零狗碎,知人善用啊。”
“什么也瞒不过圣上的火眼金睛……实属是妾身的不是,若有下次再不敢有所保留。”
“下次?”李轫眼风扫过来,“容我告诉你,国库十余载困于财,朝廷入不敷出的折子从长公主代为执政时,便如雪花积满案头,开内库以缓危局,从此笔笔开支明了。你擅动私藏……”
李轫声音不高不低,透着一惯的慢条斯理,却无法忽略隐在其中的暗礁险滩。
孟云泽观男人已是要把话锋转向怎么惩治自己,极力地露出恳切的神态,“求陛下开恩饶妾身一命……”
她那张脸红的红,白的白,原本就叫祝姑姑画得不似人样,又被自个的手掌托来捧去,如同打翻了水彩盘子,此刻调动五官说不上哭还是苦笑,呈现出了异常诙谐的滑稽之态。
李轫一垂目,尽收眼底,再要出口竟成了一声笑。
她意外地小心抬眼,男人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明晃晃的笑意。
李轫忍不住地道:“花脸猫。”
从他那积重压人的威势下,露出了与他年轻面容相符的意气来,如朗月入怀。
“哪里像了……”孟云泽嘟囔着用手腕擦了擦脸,趁着气氛有所松动,“妾无知妇人,糊涂惹了笑话,望陛下宽宏大量。”
“嗯。”
孟云泽一看有戏,“圣上的气量非世上凡夫俗子可比较,不同于外人所言,妾心折服。”
“嗯。”
“那琴便原路送回,当做无事发生,如何?”
“既拿出来了,岂有送还的道理?白白替你担了这享乐之名?由你送给蓬莱岛,也以免宝物生尘,再同我说说那曲子弹得到底有多好?”
孟云泽怔怔望着他。
李轫没听她回声,便问:“还有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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