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黑天摸地,孟云泽堪堪从松花园的后门溜入,若非晚上有宫禁,她恐怕不会想起着家。
她一步一个泥印,满身狼藉雨水,滴滴答答地沿着下摆往地面上流淌,背后是雷电交加的漆夜。
祝思毓转过游廊,对上这一幕,当即吓得魂都飞了,心胆俱裂的尖叫声贯彻园内。
“嘘,嘘。”孟云泽连声安抚,“是我。”
季庚被吵醒了,早已习惯地撑起伞,帮她提木桶,没想到一拎便往下沉,“大货?”
孟云泽鬓发湿透,粘在腮边,两眼略有得色,“百来两重。”
“太液池的鱼真是肥……”
祝思毓大声打断她们,“还在念叨什么鱼啊,快点儿进屋换衣服,我去烧热水!”
孟云泽被她塞进浴桶里泡热水,直到四肢百骸的寒意被驱散,手脚暖和许多,出水便被裹进毯子里包得严严实实。
被窝用汤婆子捂暖了,孟云泽倒头便沉沉睡去。
祝思毓将屋子收拾一通,把地上一盆碳给拨旺些,这才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心之余庆幸没有发热。
门扉无声敞开,她以为是叫风吹开了,预备起身去关,不想一位少见的人出现在外头,她心下一惊,“常公公,您怎么来了?”
常骓和气地做了个手向压的动作,祝思毓噤了声,紧接着门外便转进来一个男人的身影。
李轫身形高,头近乎是顶着门上框,服冠齐整,通身渊渟岳立的气度,明眼一瞧便知是会见完朝臣来的后宫,这个时辰不算多晚,只是下了大雨,外头漆黑,给人一种三更半夜的感觉。
他走到榻前,抬手拨开帘子,温暖的烛火渡在孟云泽熟睡的脸上,摇曳的线条在她素白的面颊跳跃。
“才人如何了?”
祝思毓万万想不到皇帝会亲自来看望,“还好没发热,才人身子骨结实,是个凑合省事的……”
“你们照顾好她,夜里若有不适,就去请太医。”皇帝垂下手,和祝思毓交代一句,便离开了。
一夜风雨停歇,放晴了天气极好,不燥不热,孟云泽心情大好,拿着自己在菩萨前开过光的钓竿,往太液池去了。
岸边竟三五成群来了不少妃嫔,内侍们跟在后头打扇、提着竿,大包小包的琐碎物件。
孟云泽一到,她们还没有察觉,直到她找了个石头坐下,才纷纷道:“是孟才人!”
她朝众人微微一笑,打招呼道:“各位今日怎么别有闲情逸致,来太液池垂钓?”
“正等着你呢,就知道你会来,”沈婕妤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快些教教我。”
其余人也围在她的身边,“也教教咱们!”“对啊,孟才人,我们刚接触,还什么都不懂,劳你指点呢。”
孟云泽从没被这么当过香饽饽,“你们怎么想起来钓鱼了?”
“你不知道?”沈婕妤惊讶道,“你昨儿个在此冒雨钓鱼,陛下人就在含凉殿,足足看了你半个时辰呢。”
“没错,”旁边有人伸手示意她,“你钓了多久,陛下就看了多久,这事宫里传遍了。”
孟云泽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向远处的含凉殿,不可思议地道:“……看不出来皇上好此道啊?”
“浑话。”她被轻搡一把,“皇上自然是对钓鱼毫无兴趣,孟才人是怎么做到的?跟我们提点一二如何。”
她张了张嘴,觉得要么是这帮人眼花,要么是皇帝太闲了,“很明显,皇上倘若自己不钓,那就是喜欢看别人钓鱼。”
她们说话间,陆陆续续又来了些品级不高的嫔御,一派姹紫嫣红,有的也不言语,独自带着自己的宫女寻了个视野好的位置,有些则来向孟云泽搭话打探消息。
她把自己的饵与众人分了分,“谈不上什么技巧,钓鱼养性,耐得住就行。”
孟云泽总不能跟人一窝蜂挤着,凭借她们打草惊蛇的能耐,恐怕一天也钓不上来半条,只得往旁边稍稍。
她独来独往惯了,难得太液池出现这么多人和钓竿的奇景,遂了她的心意,架上竿,秉着来者即是友的心态东拉西扯起来。
对面的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孟云泽当是自己聒噪,吵到了对方。
却发现对方的眼睛注视着她的身后,似乎被什么引去了注意力。
孟云泽扭过头,见是一行人分花拂柳行至畔边,最打眼的女人挽着披帛,略略低头,修项秀颈,春日里的阳光从枝叶的间隙细碎撒落,随着她画似的剪影浮动。
“她不是来钓鱼的,”以为孟云泽不知道那女人的身份,身侧的妃嫔解释道,“陛下允许她住在蓬莱岛,这是要登船回去了。”
孟云泽微微眯起眼睛。
“她一进宫就是充仪的位置,姓虞,说是书香门第,家里是教书的,叔父是岭南的知州。不久前皇上还去她那儿赏曲……”
许是船夫不在,虞充仪等人便等着,注意到了孟云泽的目光。
虞充仪展颜一笑,靡颜腻理,分外温柔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动神摇。
孟云泽刚朝虞充仪颔首示意,便听身边女子咬牙切齿道:“她这是挑衅你!”
“没有吧……”
“你看不出来吗?她恃宠而骄,你又是她的劲敌,迟早势同水火!”
“你从哪里分析出来的?”
“《紫锦宝囊》第四卷,第五卷马上就要出了,你有看过吗?”
“……”
孟云泽收回视线,注意力重新放回湖面,肩膀却又被身边人一顶,“瞧,好大的架势。”
一架肩辇在十几人的簇拥下缓缓而来,佩玉琼琚,引起不少人张望的视线。
经过孟云泽跟前,肩辇竟然停了下来。
她不解其意,站在辇旁的女官咳嗽一声,“孟才人怎不知行礼?”
孟云泽不知坐在上头的是什么身份,正疑惑,一张面容从纱中露出,她才恍然大悟,“郑贵嫔?”
“孟云泽,快两年多不见了吧,你还钓鱼呢?”
郑贵嫔细眉细目,以手支颐,嘴角的笑似乎含着深意,她的长相和世人常称颂的清正很是不同,眉上孤意,眼带媚态。
当初孟云泽一进宫,二人便被分在一处,只是郡亭宫偏远,备受冷落。郑贵嫔便常常侍奉在皇后左右,后来晋位,多亏了皇后的恩德。
孟云泽不愠不燥地应声,“是。”
“如今你得了圣眷,看来很快就能搬离郡亭宫了,不用成天锄地,跟个农妇似的,不成样子,着实可怜。”肩辇落地,郑贵嫔由女官搀扶着下地。
“往日不见太液池这般热闹。”她环视一圈,“你功劳不小啊。”
“毕竟前一阵子内外戒严,御花园都鲜少有人踏足,可能大家伙闷坏了,今日风和日丽,正是泛舟垂钓的好时候。”孟云泽笑道。
“那当真巧。”郑贵嫔道,“你的消息是隔三差五传进我的耳中,禁令才解了多久,你便能出入太液池了,是你的运气好呢,还是和你有关系呢?”
孟云泽道:“真是巧,难不成贵嫔也拜读过一颦先生的新作?”
郑贵嫔顿了顿,“什么一颦先生?”
“方才我们还讨论来着,”她扭头看向旁边的同伴,“先生的《紫锦宝囊》,在市井广为传播,贵嫔的奇思妙想,倒同这话本一样,引人开怀。”
被孟云泽点到的女子,哪里听不懂她的话,但碍于品级比郑贵嫔低,生生按捺住脸上的笑纹,也不作声。
郑贵嫔眉头向下压,手指点了点孟云泽,“其余长进不谈,你这口齿倒不减当年。”
“换做别人,我不会多虑,可是你,孟云泽……”郑贵嫔想起从前松花园初来乍到的种种,面色不豫,“我一点都不好奇,这宫里,你迟早是会出头的。”
孟云泽笑笑,“贵嫔高看了。”
“但是像你这样异类,能得宠多久呢?高楼起,可也会有倒塌的那一日,或者说很快,你就能尝到这登高跌重的滋味?”
“高楼无有平地而起,何况妾这高楼还没有起呢,用不着担心。”孟云泽忽而叹息道,“再者,这高楼起落,若是足够盛大,四座鼎沸,听个响未尝不可。”
“你真是一点儿没变。”郑贵嫔凝视孟云泽面上的笑容片刻,嗤了声,招手上辇,在众人的恭送中离开了。
孟云泽身后的同伴看不过眼,“不过是借了皇后的势,当真以为有几斤几两呢。”
“当年皇后染了时疫,她衣不解带伺候了一个月,是皇后娘娘向陛下为她请了个贵嫔的封,不然她哪里能有今日。”
临近傍晚,孟云泽往回赶,园门前是祝思毓,和含象殿的一个小太监。
“出了什么事?”她问。
小太监殷切相迎,“才人,没什么大事,是陛下召您去含象殿呢。”
孟云泽放下桶,“我?”
“除了您还有谁啊,快换身衣服跟奴走吧。”
含象殿的丝绢和字画被拆下了,因而四面有些空旷,百盏烛火耀眼,散发出的光芒连成一片。
孟云泽迈进殿内,和正走出来的崔焕章打了个照面。
崔焕章作揖道:“孟才人。”
“你识得我?”
“昨日垂钓,陛下观您半个时辰。”崔焕章道,“才人之心性,远超常人。”
听他提起这茬,孟云泽一时看不出来是不是说笑的。
崔焕章告辞后,给她领路的小太监便不见了人影,她只能自己往前走。
九枝灯烛盏相映,男人端坐在案后,阴影从他的眉骨遮掩了半张脸,宽大的墨袖铺陈在案角,延绵垂地。
孟云泽犹豫了下,靠近一步。
皇帝抬起头来,视线自上而下地打量她,即使不做任何表情,但常年积重的侵略感,仿佛浸透了他的眉梢眼角,令任何一个立在对面的人心惊胆颤。
孟云泽有点儿站不住,左思右想之际,听男人道:“坐。”
孟云泽规规矩矩地在案旁坐下。
“你在想什么?”皇帝撑着额角,翻阅奏本。
她紧张地反省了一下,自己这浆糊脑子竟忘了回话,遂不假思索地道:“这个时辰了,我以为陛下是想我来……侍寝。”
李轫不咸不淡地接道:“倘若你有意的话,未尝不可。”
孟云泽:“……”
李轫眉头略微一动,“……”
他抬手咳了声,“批折子吧。”
案几的折子堆积如山,连地上也垒墙似的放着各地送来的册子,孟云泽顿觉头晕眼花,“婢妾愚钝,恐怕难胜任此等要事。”
“随你来便是。”
皇帝一面说,一面让开位置,朝孟云泽扬了扬下巴。
孟云泽被他的做法震撼了。
“冒昧一问,陛下打算什么时候早朝呢?”孟云泽就算不翻案头另一边的折子,也知道那是群臣对皇帝的抗议。
“没有打算。”李轫反应平平,“你若是想去,自己去早朝吧。”
“……”
孟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想一把掀了桌子奋起反抗,可僵持数息,面对天下至尊的权势逼人,只能憋屈愤懑地翻开折子。
她看下去,这张是请河北屯兵的军晌,“婢妾实在不懂政事,要不然……”
皇帝:“不然你带回松花园仔细琢磨吧?”
孟云泽一阵胸闷气短,“那要如何批复是好呢?”
“你就写已阅,半数的折子都可以这么回。”
“另一半呢?”
“写‘朕知道了’。”
孟云泽颤抖,“陛下是在戏弄我吗?”
真的可以这般儿戏吗?
“到时折子会分发各部处理好的。”
“那也不能……”
李轫慢悠悠地道:“你站得越高,一览无余,可也什么也看不到。与其横插一手,倒不如各尽其责。”
“那倘若有冤屈,不能上达天听,又该如何呢?”
“我像是会解决冤屈的人吗?”李轫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云泽心怀苍生,想做个为万民立命的人?”
孟云泽没忽视他温和口吻下让人提心吊胆的凶险陷阱,不再多说,把嘴闭上了。
将皇帝之前批复过的折子放在面前,再摊开一张空白的澄心堂纸,孟云泽的脑袋仍回想着刚才的对话,以先帝在世时,朝廷倾轧的血腥程度,皇帝对冤屈早已司空见惯,正如那些曾陪伴在他身边,又烟消云散的人,或许连卷册中只字片语的记载都不会有。
她一笔一划地比照参考,临摹字迹,“陛下以为,像吗?”
李轫两条眉毛中间拧出一道清晰的纹路,“春蚓秋蛇,重写。”
孟云泽只好重新来过,试了几遍,指间沾上墨痕。
李轫在旁注视,伸出手,握住她的笔,“使点力气。”
男人宽大的手掌轻易就包裹住了她的手背,冰凉的像块水底的石头,孟云泽拿笔久了,掌心冒出点热意。
孟云泽偷懒的劲从骨子里控制不住,视线从纸上出走,移到了皇帝的脸上。
李轫的睫毛很长,浓密但不柔软地支棱着,半阖眼帘,悄然掩去了两眼的锐意,在纱灯罩着光线下,分外的懈怠。
李轫的手松开笔,孟云泽见他睫毛轻颤,正要抬眼,便先挪开视线,握紧了笔杆,把注意力集中在纸上,对照着写下一个‘阅’。
多练几回,孟云泽将纸转了个方向,“这回总很像了吧,我瞧着是一般无二了,只是陛下所书是天子真迹,旁人再怎么相仿,也是画皮难画骨,能拟个三分已是不易。重点不是在字迹如何,而在于写朱批的是谁,那些大臣压根不会有任何质疑。”
连吹带哄,费了老大劲总算过了李轫这关。
孟云泽挨个批折子,机要大事呈于案上,她大概只能理解字面意思,底下那些个弯弯绕绕一律不懂。
臣工苦心造诣的长篇大论,是挑灯熬了多少个日夜,然而朱批只有已阅二个大字,不知道收到的大臣心里会做何想。
孟云泽还看到不少边远的大臣写折子只为了问安,其中竟有雍王的请安折。
雍王是她姊妹的夫君,李轫的堂亲,沾亲带故的……
她瞄了一下皇帝,趁着他没注意,提笔回下同安同安。
虽说有许多要紧事,但也有不少鸡零狗碎的折子,孟云泽忍着笑,拿给皇帝参考意见。
“这位大人奏报,亏空的三十六万两,是因家中妾室与賊人携款潜逃,派人沿路追回,但因賊妇狡诈,至今未抓获,每换一处必留下信件挑衅,臣现下无法,呕血卧病,待来年开春,定倾家业全数补齐。”
“砍了他的头。”李轫眼都不眨地道。
孟云泽算是理解为什么这些朝廷命官在他手下战战兢兢,因为李轫处理起事来不留情面,要么砍头要么抄家,或者二者都有。
这般清理完案面,外头的天色微微亮了。
常骓特地遣太监抬着小轿把她送回住处,孟云泽困得直打哈欠,心想拉磨的驴也不带这么使唤的。
“才人辛苦!”祝思毓一脸的欣慰、高兴和激动。
孟云泽无力辩解,难道说自己在皇帝宫里什么事也没有干,就批折子了,说出去谁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