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泽是被架着胳膊从床上拖起来的,自打她过了皇帝那关,整个人懈怠了不少,作息又开始反复无常了。
“主子,快醒醒!”季庚把她衣襟揪起来摇晃,“今早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别吵……别吵……”
季庚只能唤来另一个宫人,“你去抬着主子的脚,把她抬出去!抬不动就连被子一块——步舆呢?别候那么远!对就停在门槛!还有你,把水盆拿来!”
用热腾腾的布巾盖在孟云泽脸上,人稍微能睁眼了,才浸水又抹了两把。季庚在路上给她梳好头,孟云泽这才能人模狗样的进入立政殿,各宫娘娘不乏天不亮就开始梳洗打扮者,像她这般起床便走的实在少见。
“实在对不住……我来晚了。”
她作揖走进来,却见屋内一片安静,左右坐满了妃嫔,还有新入宫的生面孔,神态各异地望着自己。
孟云泽一眼过去不知跟谁对视,讪讪地挠了挠头,脚步往里挪,轻车熟路寻了个末端的位置,端起来茶盏喝了一口润润喉,便听皇后道:“孟才人,怎么来这么晚,快些来,跟皇上请安。”
“咳咳咳咳咳!”孟云泽被水呛到了,满屋子里就听她的咳嗽声,硬着头皮上前来,还有些憋不住轻微的咳嗽声,“婢妾给皇上请安,咳咳……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好巧不巧这个时辰也来看望皇后,正在立政殿与众人说话。
孟云泽回想起那日侥幸逃过一劫,行礼间隙悄悄朝上方瞟去,冷不防碰上皇帝朝她望来的目光。
李轫坐在一面浓墨重彩的山水屏风前,他穿着身白袍,肩膀和襟口用金线绣了祥云纹,一脚搁在脚踏上,两眼惯常有些兴致缺缺,一柄折扇在掌心轻轻一点,“孟才人。”
“是,陛下。”
“你寻常几时起?”
“……午时。”孟云泽欲盖弥彰的补充,“倒也不是每天。”
“当真不寻常。”李轫面上瞧不出喜怒,“阖宫也搜罗不出来第二个睡到午时的人物了。”
身后传来一两声低笑,孟云泽羞愧难当,埋首道:“陛下教训的是。”
“如此昼伏夜出,无怪乎。”
孟云泽听出弦外之音,对上他的视线,意识到之前自己能用皇帝这具身体,而李轫却不能交替,全赖孟云泽昼夜颠倒,夜里精神抖擞,白日困乏,而李轫若是穿进她的身体里,时间全用来睡觉了,哪里还能醒着了?
她一来便叫去皇帝跟前,被揪着错处,挨完问话,起身准备坐回原位,减少存在感,皇后微微一笑,“孟才人,别离这么远,坐近些。”
孟云泽只得在她左手下方落座,皇后转头对李轫道:“云泽年岁不大,这些年又少在人前,许多事不懂,我叫祝姑姑多上心去教她便是。”
孟云泽面露苦色。
“皇后娘娘这话,别是轻拿轻放才好,孟才人缺的,恐怕不止手底下人的一点教导。”
说话的人声色清亮,将一盏茶水搁落案上,抬起眼帘,看向孟云泽。
阎妃与薛奉颐同出一脉,父亲姓乔,是阎老将军手底下的幕僚,幼失怙恃,由薛老太太养在膝下,亲族中辈分极长,半大孩子未曾及笄,为皇帝登基之初送入宫,至今年岁不过十四。
阎正则头梳双髻,鬓上一枚碧玺蝴蝶簪,纹路展翅欲飞,臂间系了五色长生缕,腕上是镶金嵌珠宝镯,她身量不高,藕荷色褶裙底下露出的鞋面上镶嵌了珍珠。
孟云泽见过这位主很多次了,但阎妃是头一回注意到她。
“孟才人,有个问题我倒很想请教你,陛下喜好软舞吗?”
孟云泽那出整薛奉颐的戏就是被阎正则戳破的,开罪了阎妃的外甥女,自然也是惹得她不快。
她没想到阎正则会直接问出来,此刻僵硬地梗着脖子,不敢往皇帝的方向瞅一眼,也担心开罪了阎妃,会落得和得罪对方的前车之鉴一个下场。
“我想是……大概是,应该是……”孟云泽吭吭哧哧。
管皇帝喜不喜欢,反正她很喜欢。
“怎么我在陛下身边多年,”阎正则冷道,“从没有听说陛下对软舞有所好。”
“那是你孤陋寡闻了……啊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向来随口胡诌的孟云泽惊觉说错话,急忙道,“陛下近来召幸婢妾,才有所了解……”
说完,觍着脸朝李轫一笑,露出两排白晃晃的牙齿。
她是希望皇帝别拆穿自己,可这一幕落到其余人眼里,就成了一朝山鸡变凤凰的嘚瑟。
阎正则虽面容稚嫩,但两眼锐不可当,“大胆!不知体统,陛下你看她……”
她话到一半,皇帝却站起身,“你们陪皇后说话吧,朕还另有要事处理。”
孟云泽松了口气,随着众人一齐矮身相送。
李轫大步经过身侧,临走出视线,背在身后的手转了转扇子,瞥了一眼乐不可支的孟云泽,道:“常骓,去把孟才人宫里的金丝软枕拿回来。”
孟云泽笑容没了,咬紧了一口牙。
哪有送出去的东西还张口要回去的道理啊!
李轫离开后,她转过头,对上阎正则不善的眼神。
“……”
如果说她之前还能仗着皇帝的“宠幸”,逞几分狐假虎威,但是这么一招釜底抽薪,靠山说倒就倒,眼下就不利了。
“孟才人,看来你这软舞,不怎么讨皇上欢心啊。”阎妃讥笑。
从立政殿出来,孟云泽怀里多了厚厚几沓金刚经,回去郡亭宫,她拎起来一角,皱起眉翻了翻。
祝姑姑跟她前后脚进了门,稀奇道:“怎么看起佛经来了?陛下最厌憎那些个秃驴了,连兴国寺都从未去过,才人还是少看为妙,省得叫旁人挑着错处。”
书是阎妃叫人给她的,要求孟云泽先抄上三遍,能写会默,来日考查。阎正则怀的心思,可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若是这宫里其他人,我是不提点的,才人而今正逢圣眷,可要悉心点儿。”
祝思毓其实是想打探今日请安,皇帝收回御赐枕头一事,但孟云泽满脸困倦之态,便道:“皇后娘娘叫奴搬进郡亭宫来照顾才人,许多事,也不急于一时。”
孟云泽摆手,“知道了。”
季庚生怕她继续开罪阎妃,研好了墨,孟云泽提着笔,墨水落在纸上,却怎么也落不下去,摸摸新送来的东窑刻花水注,敲敲镂雕红玉镇纸,捏着笔尖的毛都能发半晌的呆。
不知道耗了多久,没写半个字,逐渐有了乏意,倒比往日歇得更早了,醒来时天光大亮。
“季庚……”她迷迷糊糊喊道。
“陛下在唤谁?”
冷不防响起的声音让孟云泽残留的睡意烟消云散,登时从榻上坐起身,“常骓?”
“方才听陛下说……”
“梦呓罢了。”
常大总管拱手站在含象殿内,对她道:“陛下,新任的起居郎已经在外侯着了。”
孟云泽如梦初醒,拉开被褥,扭头瞧见金丝软枕,安神香的气味都差不多,难怪她没分清楚身在何地,只是皇帝这枕头的花纹,与她之前的有所不同,看起来不是同一只,也不知道放哪了。
她有心想问,只是眼下问题不少,起居郎掌握起居注,为天子近臣,负责记录皇帝的言行举止、赏罚劝惩、斋戒、礼佛……诸如此类,总之是十二个时辰围着皇帝转。
前朝便有内廷起居注,事无巨细,能当上这差事的人都不简单。
孟云泽叫人进来。
常骓扬声:“传起居郎崔焕章进殿。”
孟云泽不免有些紧张,毕竟倘若一言一行都被盯着,那遮掩她和皇帝的差异就麻烦了。现在也不知道李轫知不知道这件事,又是何打算。
崔焕章额上裹了漆纱幞头,袖里揣着薄册,腰间挂着只狼毫,一板一眼地拱手胸前。
孟云泽一见这人,便忍不住道:“你怎么跟个判官似的?”
崔焕章一怔,道:“回皇上,臣微末,不及判官威仪。”
“我说的不是使府里的职官,”孟云泽一笑,手指往下点,“是阴间那位儿。”
她前日翻志怪话本,这人活脱脱一副插页里画的判官模样。
崔焕章哪里能理解孟云泽脑子里想一出是一出,当是自己出了差池,皇帝有意让自己下去见阎王,面色煞白地伏身,“陛下恕罪。”
“欸,怎么都是这一句。”孟云泽道,“平身,今日你点个卯,明日再正式当差。常骓还未曾同我说起,如何选你做起居郎?”
崔焕章温文尔雅的脸上略带沉吟,道:“前年陛下蒙恩赐,点中探花,在乐乡做了两年县令……”
“乐乡县?那岂不是离南郡很近?”
“是。”崔焕章微微含笑,“南郡,是个极美的地方,微臣的母亲便是南郡人士。”
孟云泽有心想继续问南郡,但连自个儿点的探花郎都不识得,怕露馅,便转而道:“你很会写?”
“但凭陛下吩咐。”
“先替我抄三遍金刚经,”孟云泽强调道,“作‘祈福’之用。”
满腹学识的起居郎拱起宽袖,“是。”
“另外,宫外头的书铺是不是新上了好些话本,你挑些送来。”
孟云泽站直身,“此二件事,我不提起,你不可以擅言。”
崔焕章虽是疑惑,但并不多问,一一应下,躬身行礼,往后退了几步,再转身随着殿门外的常骓离去。
孟云泽也在含象殿坐不住了,问回来的常骓:“你可知孟才人在做什么?他睡醒了吗?”
常骓道:“陛下不妨前去郡亭宫一看。”
她等的就是这句,孟云泽别的不说,对这位大总管棉袄似的妥帖非常满意。
这便起驾去郡亭宫,她是没有通传的意思,叫内侍在外头侯着,只携了常骓便往里走。
松花园午间的阳光透过枝叶,稀疏却不热烈,暖洋洋的落在人身上,池塘碧绿,蜻蜓扇动着轻薄的翅膀点水而过。
遥遥便见一人立在园中,手中拂着长长的枝条。
她的脚步声并不重,然而这人却似有所感,朝孟云泽望来。
孟云泽原先路上还好奇自己那具身体清醒了没有,现在没了疑虑,走近前,轻声道:“妾给陛下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