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思毓果然如话所说,一连数日未出现,孟云泽便心安理得回到了往日的生活。
立政殿雕栏玉砌,殿阁坐落,浓荫投落半掩精丽。
主殿与两侧步径宫娥穿行,园囿苍郁倚廊,叠山砌池。
“孟才人今日拜见皇后娘娘,怕是不巧,娘娘这些日子都在操劳要事,实在没时间见才人了。”
老嬷嬷将孟云泽迎进去,季庚跟在她们身后。
“您先坐下来饮茶,若是有要紧的,老奴代为您转告给娘娘。”
孟云泽不免失落,“没什么要紧的,是上回走的有些匆忙,还想同皇后娘娘告罪来着。”
“才人是知道的,皇后娘娘这些年,可没同宫里哪个人置过气、生过龃龉,你有心来问候,娘娘自然也不会介怀的。”
二人交谈几句,老嬷嬷看了一眼日头,“欸呀,快午时了,您也别急着回去了,这么远儿来去不易,不如留下来用膳吧。”
孟云泽眼睛一亮,“娘娘宽厚仁德,妾莫不敢忘。那就有劳嬷嬷了。”
膳房为皇后宫里准备佳肴自然不凡,别有匠心地用豆腐雕成了各式花样,瞧着宛若白玉琢成,叫人不忍动筷,尝到口中却并非毫无滋味,肉的鲜香锁在里面,回味无穷,季庚大为惊奇。
立政殿近日来客众多,正当孟云泽对着满桌菜大快朵颐,帘门外日光倾斜,梳着高髻的宫娥们款款而行,领着身后的人转过游廊,在一片花影间走进亭轩。
老画师捏着笔,细细勾勒屏画上的模样,对面不远端坐着一女,双手叠放腿上,仪容秀美。
亭中垂着纱帐,四面立着的宫人宛若雕像。
内侍轻声挪步进来,“皇后娘娘,名册在这儿了。”
皇后伸出一手,按住了案上的名册。
画师搁了笔,屏上描摹出女子面容,而人已经行礼离开。
左右内侍挂起分隔视线的纱帐,皇后定定一瞧,整面画屏再无遮拦,足有三、四丈宽,从左到右画有十几位女子,衣着神韵各异,笔触纤细入微,恍若金银台仙列如麻。
彼时宫里还从未有过如此繁复超伦的人像图案,这么一座屏风实在是个庞大的工程,极考验技艺,几乎是耗光了一众宫廷画师的心血。
内侍拱起手,“将此集芳屏献与陛下,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娘娘为集芳屏煞费苦心,陛下若知道娘娘的心意,定然也会心悦。”
皇后轻轻蹙着眉,拢着一团愁云。
后宫至今无出,那些老臣都怕了十年前的祸患,先帝在位时,膝下子嗣逐渐长成爪牙,各个继承了父亲的铁血手腕,为太子位斗了个鱼死网破、血溅宫墙,以至于引起社稷之乱,把朝纲搅得暗无天日。
莫说皇子们活不过十六岁,连襁褓里的婴孩都保不住。有传是武帝杀戮过重,孤鸾寡宿,李家子嗣血液里流淌的残暴不仁,获得力量和权柄的同时,逃不脱命里犯煞的诅咒。
以至于江山大统后继无人,先帝年迈,子嗣凋零,召秦王稚子入京。
武启三十九年,六岁的羸弱稚子册封太子,赐名轫。
也正因此,朝纲逐步安稳,这一帮老臣的担忧从前祸转移到后患,纷纷上书进谏,言明子嗣绵延之重,大有问责之意。
后宫无长,皇后总揽大局,论责首当其冲,不惜大费周章召众女进宫,遣画师描像,借此来向皇帝提议扩充后宫。
从立政殿回来不过几日,孟云泽苦于生计,自然无心注意后宫不同寻常之处,一门心思全放在下一顿了。
季庚将漏风呜咽的窗子堵上,转身整理被褥,铺上厚实的毯子,用手炉烫暖和了,对伏榻的孟云泽道:“主子,该休息了。”
悬挂在指尖摇摇欲坠的话本被季庚取下。
孟云泽半梦半醒之间,隐约感觉到自己置身于一间宫室内,但是在那纷飞的帷幔和弥漫的雾气间难以视物。
走到一面屏风前,孟云泽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画屏,如同一座需要仰视的山峦。
画上仙娥列行,有若隔雾观月,撒落一室朦胧清辉。
有人问她意下如何。
孟云泽答了,但印象深的是问话的人色变的神态,反而她回答的那句话倒记得不大清楚了。
醒来摸着脑袋思索片刻,半丝记忆也无,索性抛之脑后。
孟云泽没了困意,拎起锄头,要给菜园子松松土,好让菜苗快些生长,听着外头有些动静,起身走出去,见是一队宫人扈从抬着箱笼等物,阵势浩大地进了门,停在殿外头。
季庚一头雾水地过去察看,那领头的宫人和旁边的扈从交代,“你们手脚麻利点,把东西搬进来!”
“放这儿。”
孟云泽见这一行人来往忙碌,抖了抖袖子,迈下台阶,问道:“敢问公公,是何贵干?”
那内侍对季庚视若无睹,听着孟云泽说话,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道:“小主不是明知故问吗?”
孟云泽疑道:“何从说起?”
“近些日子阖宫都在忙活选秀女的大事,你竟不晓得?”
“——选秀?”
孟云泽一愣,没等她和同样一脸懵的季庚做出反应,门外边传来一道嗓音,“这郡亭宫未免也偏僻破落了。”
“姑且忍一忍吧。”
两位妙龄女子一前一后走进孟云泽的视线,模样皆是分外出挑,一副玉软花柔之态,像是乍暖还寒时枝头粉雾似的花簇。
孟云泽回过味来,“难怪……”
难怪祝思毓会说出那番莫名其妙的话,敢情是三年之期到了,宫里举办选秀,新进宫来这样多新鲜的面孔,而她是彻底派不上用场了。
季庚看了看那堆放在地的行李,看了看迎面的新面孔,也是瞠目,以前郡亭宫人多热闹,倒也能得知前朝后宫的一二事,如今遣散宫人,耳目闭塞,竟连选秀这样的大事都丝毫不知。
那内侍道:“日后便是两位小主与你一同住在这郡亭宫了。”
说罢,他快步上前,对前面的秀女满脸堆笑,道:“薛宝林,奴才叫大家伙儿将里头打理干净,您再看看有什么要修整的。”
薛奉颐没有搭腔,她微微抬着下巴,走了几步打量周遭,“修整什么呀,真不凑巧分到这处,离立政殿也是最远的吧?”
扭头瞥见孟云泽,“你就是孟才人罢?”
站在薛奉颐后面的女子道:“说起南郡出身的女子,我也是有所耳闻,若论声名当属嫁与雍王的雍王妃孟云漱,宛丘淑媛,才学过人。”
孟云泽明白能选进宫的皆非等闲之辈,早把宫里上上下下都摸透了,第一次见面就能认出自己来,她便道:“正是家姐。”
薛奉颐漫不经意地笑道:“那你如何在宫里待了三年,还只是个才人?”
听着这话,孟云泽面色如常,季庚已是露出怒容,“你……”这两位方才入宫,竟这般不客气,孟云泽好歹是五品,她薛宝林往下一级,还不知道在哪个边角呢。
郡亭宫地方不大,薛奉颐已是打转了一圈,见着松花园眼前一亮,很熟稔地开口:“这园子的景致不错,便留给我住吧。”
季庚惊道:“松花园是我们住着的!”
薛奉颐眼睛轻轻一眯,她身后的女子便道:“好没规矩的丫头!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可……”季庚嘴笨,有道理也说不明白,真按规矩来,应该是她们朝自家主子行礼才是。
薛奉颐挥了挥手,对内侍道:“把这园子里头不必要的玩意儿收拾了,那破木牌子也扔了,改日我要叫名师为我另书。”
内侍望了望孟云泽,怕场面难看,对薛奉颐劝道:“松花园位置偏了些,宝林不若入住主殿呢?那才应当符合您的身份。”
薛奉颐岂能听得进下人的意见,她看上的东西向来不会善罢甘休,“啰嗦什么?”
季庚难以置信,松花园是孟云泽亲手打理了数年,岂能轻易让人,“不可!”
还没说完,孟云泽道:“宝林说的是。”
薛奉颐和后面的女子、内侍等人一齐看向她。
“松花园我也是住倦了,今日正好是个机会,换处地儿。”
薛奉颐有些意外,随即习惯了,她父亲是户部侍郎,累世簪缨,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像孟云泽,便是有个当王妃的姐姐,可在高墙之内,也得奉承着自己。
另外一位选进宫的胡采女吩咐道:“还不把东西搬进去?”
季庚急了,“主子,怎么能她说了算?”
孟云泽立在庭中,看着宫人们搬运箱子,视线转向主殿,叹道:“原先我入宫时,便是分来偏殿,不知是风水还是怎的,一连三年,毫无起色。当初与我一同封为才人的郑氏,你听说过吧?就住在主殿,我瞧着她风风光光来往,好生羡慕。”
薛奉颐和胡采女的神态微微一动,薛奉颐没想起来她口中的郑氏,胡采女小声提醒:“就是那位正得圣眷的郑贵嫔。”
“我本打算与她好生待在郡亭宫,可不料才几个月的时间,她就搬走了,想来是命好。”
听到此处,薛奉颐连忙抬手,“慢着。”
她咳了两声,神态不大自在,语气却理所应当地道:“既然有主次之分,那还是将我的物件放到主殿吧。”
宫人们摸不着头脑,薛奉颐不耐烦了:“愣什么呀?”
她这一改口,周围人又得围着她转,季庚还没理明白她怎么又变了,胡采女看了眼孟云泽,转头和薛奉颐朝主殿走去,“主殿也好,那松花园花花草草的,可招蚊虫了……”
薛奉颐皱着眉头打量殿里的摆设,等太监们打扫差不多了,想起来了一件事,亲手从红木箱中翻出一样物件,置在香案上。
孟云泽从旁冒出来脑袋,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薛奉颐斜睨了她一眼,“这是琉璃观音像。”
“今日是月十五,”常大总管立在檐下,低头吩咐身边的小太监,“是焚香沐浴、烧香拜佛的好日子,香堂那里……”
“已经打理妥当。”小太监回道,“就等莲光大师到了。”
皇宫循惯例,每月初一十五,寻常会请兴国寺的和尚来诵经,这趟来的,是禅宗四方遐尔的静真老住持座下大弟子。
常骓是跟在皇帝身边的老人,下边人又奉承着,连朝臣都对其迎合三分,早养成了一副鼻孔看人的脾气。
现下等到大师到了,快步下了石阶,完全不见耷拉着眼皮子的恹态,脸上已是露出松快的笑容,“大师,您总算来了。”
来人宽袖大袍,是一张年轻且白皙的面孔,微微笑道:“许久未见了。”
“陛下在香堂等候许久。”常骓抬手朝里迎。
“经年一别,宫里好似什么也没有变。”莲光望着亭台楼阁,一面抬步一面感慨道,“我初时随师父来时,应是开春了,那殿檐下头还有鸟儿筑的窝。”
常骓一愣,举目顺着看去,应声:“大师好记性。”
莲光道:“递了数封信给陛下问安,不知怎么也没有回音。”
对方随口一提的语气让常骓一时没记起来,随后心里捏了把汗,他想起来是有几封信搁在案头过,只是皇帝往往一看是这帮子僧人,连拆的兴致也无,便随手塞到旮旯角了。
“许是高山路远,这回信丢了去向……”常骓神态未变,张口就想糊弄过去。
莲光却声音平平静静,“陛下不信鬼神之说,想必是极厌憎我这种人。”
常骓拿袖子擦了擦脑门,“哈哈,哪里的话,大师说笑了,陛下自然是对法师们敬重有加。”
“或许吧。”
巍峨殿宇耸峙正前方。
左右披甲扈从林立,殿下是太卜、太乐署掌事诸人,执楯浸在卷起旌旗的猎猎风声中。
高高的石阶上,皇帝转过身来,无甚表情地俯视下方。
这位佛门年轻一辈的翘楚仰起头,微笑道:“陛下可还无恙?”
主殿里头摆了香案,薛奉颐说是到了时辰,举了香,闭目对着正前的琉璃像一动不动。
孟云泽一等人立在旁边看着。
檀香和挂起的莲灯给这片破败的地方添了庄重和生气,季庚小声道:“准备的好周全啊。”
孟云泽点了点头,“毕竟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安静了会儿,季庚又道:“主子,你知不知道,兴国寺拜佛菩萨可灵验了,据说年年求头香的商贾能保财运亨通,拜观世音菩萨的,家中女儿能结良缘,百姓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孟云泽挑起一边眉毛,“无外乎是些骗香火钱的传言罢了。”
胡采女冲她们翻了个白眼。
孟云泽道:“外头有些门第的,未必是真信,不过拿来当规矩使……”
薛奉颐拜完了菩萨,指着孟云泽道:“满口的妄语,你过来。”
“给菩萨告香。”
“我就不必了吧?”
薛奉颐却疑道:“你莫不是业障太重,不敢近神佛吧?”
“我……”她刚要反驳,忽然想起这些日子的怪事,犹豫了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孟云泽也不是拘泥的人,点着了香,还被薛奉颐挑三拣四地嫌弃了动作。
薛奉颐道,“心诚则灵,菩萨才会庇佑。”
手里的香冒着燃烧的红星,孟云泽盯着面前的那尊琉璃像,一时脑袋空白。
“陛下?”
“……陛下?”常骓提醒道。
李轫抬目,从默然出神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殿内青烟笼罩,模糊了画像里神佛悲悯的神态,侍者们诵经的声音萦绕在耳。
“无垢清净光,慧日破诸暗,能伏灾风火,普明照世间。”最后一枚佛珠触碰出轻响,莲光闭目诵道。
“愿诸天神佛福佑陛下。”
禅宗之人对拈香的仪式格外注重,一套问讯、祝愿交代下来,也叫宫里不少人开了眼界。
“后宫无出已久。”常骓其实并不想说这话,但无奈于只有他能说了,“连老太傅也递了折子,皇上还是要多为江山社稷的延绵着想。”
“这倒是。陛下也是过来人,子嗣的利害当最是清楚。”莲光说话没有常骓那般顾忌,笑吟吟地道,“不是说新选了批秀女,陛下见过了吗?”
观皇帝神态看不出反应,他瞥了一眼莲光,懒得张口给半个字,抬手取了香,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菩萨前的孟云泽思来想去,不知道该求个什么愿,片刻,忽然想起一事,整个人肃穆虔诚了起来,躬身一拜,心中默念:前些日在太液池见一条大青鱼,花色衣裳,极是罕有,奈何从钩下溜走,求菩萨保佑她钓得大鱼。
薛奉颐倘若知道她许了是这么个愿,得两眼一翻撅过去。
殿外看不清日头,刺目的光线拉成线,隐隐约约有遥远的佛铃作响,立于神明之下的李轫与孟云泽的身影交叠重合。
孟云泽起身,将三炷香插入香炉中,刚要抽手,谁知那滚烫的香灰忽然掉了下来。
“嘶。”她被烫得手一缩。
季庚忙道:“主子,没事吧?”
“无碍,无碍。”
郡亭宫就此又搬来了两位新人,打理主殿忙碌了一整天,到了晚间才安静下来。
孟云泽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她伸长了手,打量左手食指,那是被香灰烫过,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弯月状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