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长公主

谢怀蔺真的没再踏足青鸾殿了。

虽然是自己那番话导致的,可对于这个结果,温久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苦涩。

“稍微休息会儿吧。”

孙嬷嬷一直在旁边伺候着,见她没什么精神,连倒背如流的清心经都默写得一塌糊涂,短短一页就出现了好几个错字。

“好。”

温久也知晓自己不在状态,索性搁了笔。

“久久!”

正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女声从门口传来,温久愕然抬首,只见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站在书室外,女子身着明黄色的宫装,虽风尘仆仆但仍难掩风姿绰约,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华贵;男子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蓄着小髯,气质儒雅,从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目不难想见年轻时的风采。

温久檀口张了又张,喉咙哽塞得半天说不出话。

还是孙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激动道:“小姐,是公主和驸马回来了啊!”

“这孩子,怎么傻了?”

嘉容长公主笑着和丈夫调侃:“怕是不认得我们了?”

“还不是你太心急,没有事先打个招呼就登门拜访,肯定吓到久久了。”

说这话时温致宁眼神纵容,语气并无责备之意。

宋莜岚狐狸眼微眯,娇嗔:“这话说得,倒成本宫的不是了,也不知是谁急着赶路,害本宫好几日没能休息好。”

温致宁无奈:“是是是,都是臣的错。”

离散的亲人重新出现在眼前,温久高兴得险些落泪。

“公主……二叔……”她脚步踉跄着迎上前,“你们回来了。”

当初宋彧将长公主夫妇发配去看守皇陵,这一去就是三载,导致温久在京城举目无亲,孤苦伶仃,根本逃脱不了他的掌控。

宋莜岚爱怜地摸了摸少女的脸:“你一个人在京城受委屈了。”

温久自幼丧母,又不得父亲喜爱,而长公主夫妇膝下无子,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可以说温久缺失的父母关怀都在他们夫妇二人这里得到了弥补。

是以温久摇头:“公主才是,您和二叔辛苦了。”

皇陵那种地方的日子想也不会好过,长公主是先帝最疼爱的妹妹,从小锦衣玉食自不必说,二叔又只是个手无寸铁的文人,温久瞧见两人都比自己记忆中憔悴了许多——尤其是二叔,短短三年便生出许多白发,尽管在他这个年龄依然算得上俊朗,眼底的疲惫却无声叙说着经历的风霜。

可想而知,宋莜岚和温致宁在皇陵一定受了许多苦。

“本宫还好,有你二叔护着,他一个人受了两人份的苦,本宫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个中辛酸不宜说与小辈听,宋莜岚抬起泪眼看向丈夫,后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二人是圣上赐婚,听闻长公主原先属意的驸马人选另有其人,不知为何会同意下嫁给才学平庸的温家次子。坊间都等着看心气儿高的公主对温吞的驸马甩脸色,以为他们的婚后生活定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别的不说,单就公主极尽奢靡的生活方式便与力行简朴之风的温家合不到一处。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宋莜岚和温致宁成婚后虽不曾如胶似漆,倒也相敬如宾、各自安好,当了二十年举案齐眉的夫妻,日子平淡而踏实。

此番在皇陵共患难,夫妻俩相互扶持,温久觉得他们似乎比以往恩爱了许多。

见公主眼圈渐红,温致宁忙出声安慰:“好啦,家人团聚是喜事,都坐下说话吧。”

“是久久疏忽忘了礼数,光顾着讲话,竟让您二位站这么久。”

温久吸了吸鼻子:“嬷嬷,劳烦您备茶。”

“好嘞!”

看到少女久违的笑脸,孙嬷嬷也受到感染,乐呵呵地端茶倒水去了。

“一家人不必客套。”

宋莜岚心疼地说:“这几年真是苦了你,本宫瞧着你都瘦了。”

“都过去了。”

就像长辈只字不提在皇陵受的磋磨,温久也不想他们为自己担心。

“公主和二叔是何时到京城的?”

闻言,夫妻俩对视一眼,神色复杂,最后由温致宁回答:“是……慕之派人去接的我们。”

这个答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温久呼吸一顿,内心泛起圈圈波澜。

之前她多次央求宋彧召回长公主夫妇,可每次均以失败告终。最后一次谈判时,她答应了宋彧尽快完婚的条件,这才令宋彧做出让步,答应她大婚后就让长公主夫妇回京。

再后来郢军入境,京城陷入兵荒马乱的混沌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接踵而来,温久无暇他顾,也曾考虑拜托谢怀蔺,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这件事便一直耽搁下去了。

没想到无须她开口,谢怀蔺已经将她心心念念的亲人接回了京城。

大概是温久沉默的时间太长,温致宁有些担心地问:“久久,他……慕之没有为难你吧?”

“不曾。”温久抿了抿唇。

每一个人都觉得谢怀蔺记恨往事,会故意刁难或者报复于她,实际上谢怀蔺处处照拂,连细枝末节都为她考虑到了。

“二叔放心,谢怀蔺他……挺照顾我的。”

“谅他也不敢。”宋莜岚冷哼。

到底是最得圣宠的嘉容长公主,先帝在位时宋莜岚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即便离京三年,物是人非,也未能磨平她皇室的傲骨。

温久听出她话里带了点情绪,不由得苦笑。

长公主从以前就不大喜欢谢怀蔺,包括对亲侄子宋彧也很是厌恶,小辈里能入她眼的也只有一个温久。

“久久,你可知谢怀蔺今后的打算?”

温致宁皱起眉,试图阻止:“嘉容……”

“怎么,本宫还不能过问他的事了?”

宋莜岚瞪了回去,温致宁便不做声了。

“只要宋氏江山一日不亡,本宫便是大朝的长公主,就算谢怀蔺今日在这本宫也照问不误!”

她是食邑千户的嘉荣长公主,傲气与生俱来,习惯了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生活,少女时期甚至比现在更嚣张跋扈。

哪怕相处了大半辈子,她和温致宁依旧先君臣,后夫妻,在这段感情里始终是宋莜岚居于上风。

“久久,你老实告诉本宫,谢怀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打算如何处理宋彧?”

“这……我也不清楚。”

面对公主的诘问,温久吞吞吐吐,语焉不详。

即便再怎么不喜,宋莜岚到底和宋彧流着相同的血,身为大朝的长公主,她真能放任大朝改朝换代,将宋氏江山拱手让人吗?

看出她的为难,宋莜岚叹了口气。

“你放心,宋彧是本宫的亲侄子不假,可本宫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她抚摸着腕上的镶玉金镯,神色颇为沉重:“宋彧的暴行天下苍生有目共睹,谢怀蔺要杀要剐都随他去,本宫也不会逆天而行跟他作对。只是……”

她握住温久的手,言辞恳切:“只是宋氏江山绵延数百年,本宫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毁灭在这一代啊!将来见了父皇和皇兄,我要怎么跟他们交代?”

“嘉容……”

温致宁不赞同地皱起眉,开口要劝阻,但宋莜岚无视他,继续道:“久久,你能不能和谢怀蔺说,让他别争那个位子,哪怕……哪怕是当摄政王呢?干脆从宋氏宗族里挑一个孩子即位,做他的傀儡也行……本宫知道谢怀蔺对你还有感情,你拜托他的话一定能……”

“抱歉公主,我无法干涉谢怀蔺的想法。”

温久淡淡打断她的叙述:“宋彧应该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而大朝也有它的气数。何况——皇室仅存的血脉中,还能找出合适的继承人选吗?”

宋彧是将一众兄弟赶尽杀绝,踏过尸山血海才登上王座的,只要是男丁,哪怕旁支庶出也未能幸免于难,侥幸活下来的几个也伤残严重,与废人无异。

可是宋莜岚对少女的话置若罔闻,好像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她喃喃道:“继承人……再生一个不就有了……”

温久不禁困惑:“公主说什么?”

女人死死盯着少女平坦的小腹,美艳的面庞有那么一刻变得异常扭曲。

温久还以为是自己出现错觉,就听见长公主冷不防来了一句:“久久,你是宋彧的皇后吧?”

“嘉荣!”

温久还没来得及震惊,旁边的温致宁先听不下去,一改先前温和的态度,对妻子加重了语气:“你胡说些什么呢!”

宋莜岚这才回过神,像个小女孩似的撇了撇嘴,不情愿道:“好了,我一时昏头说错话了嘛,你那么大声作甚?”

她露出落寞的表情,温致宁不忍苛责,沉重地叹了口气。

温久看在眼里,不免一阵心酸。

宋莜岚婚后不久便有了身孕,可那孩子生下来没一刻钟就停止了呼吸,更悲惨的是,因为在生产时身子受了亏损,宋莜岚再也不能生育了。

这件事是长公主和二叔永远的痛,宛如一根鱼刺横亘心头。

听说夭折的是个女孩,温久想,二叔和公主之所以会对她那么好,是在她身上倾注了对早夭女儿的爱意也说不定。

失去含辛茹苦孕育十个月的亲生骨肉,且永远都不能再有孩子,长公主的内心必然千疮百孔,难怪会对胎儿表现出略微病态的执着。

温久理解宋莜岚的苦痛,知道她是一时失态,所以并未将她有些过分的话放在心上。

反倒是宋莜岚自己心虚,她觑着温久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久久,你是不是还在怪本宫当初让你嫁给宋彧为后?”

“久久从未怪过公主,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温久平静回复。

“而且宋彧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她略作犹豫,还是选择将纸条一事和盘托出,夫妇俩闻言皆是大惊。

温致宁呼吸急促,语速也变得飞快:“意思是初言还活着?而且陛……他有初言的下落?”

“怎么可能!”

宋莜岚当即反对:“初言都失踪三年了,若还活着早该有消息,怎么会等到现在?除非……”

“除非哥哥的失踪本就与他有关。”

温久目光坚毅:“而且他现在打算以此作为脱身的条件。”

“你要去见他?”宋莜岚敏锐察觉出她的想法,“不行,万一其中有诈……”

“这是找到哥哥唯一的线索,我必须去。”温久态度坚决,“公主,您比我熟悉皇宫,可有办法让我见宋彧一面?”

“……本宫也无能为力。”

提及这点,宋莜岚面露不甘,狠狠道:“当初宋彧把我们支去皇陵,趁此期间除掉了本宫在皇宫里的所有耳目,如今本宫在京城的势力已经被架空了,恐怕帮不上你。”

温致宁在一旁插不上话,无措地盯着妻子一张一合的红唇,神情呆滞。

“所以久久,你还是放弃吧。”宋莜岚说,“重华宫历来是软禁皇子和宫妃的重地,守卫森严,常人不可能进去的。”

“我再想想办法。”

宋莜岚还想劝说,但温久决心已下:“您放心,我有分寸。”

陈嵩前来复命的时候,谢怀蔺正盯着手上的绷带出神。

“都督,末将按您所说的公开左相这些年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罪状,现已将涉事官员收押天牢,依律当斩——您看?”

谢怀蔺恹恹道:“律法怎么写就怎么做,斩了吧。”

“明白。”

轻而易举决定了他人的生死,谢怀蔺却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审视自己的右手。

那日少女为他裹的绷带他一直舍不得换,上头沾染的血迹已经完全干涸,到了发黑发硬的地步,他却像对待什么珍宝一样来回摩挲。

陈嵩看不下去:“都督,这绷带得换了,否则伤口会溃烂的。”

谢怀蔺嗯了声,依旧没什么兴致,恋恋不舍地把绷带一圈圈拆除。

他难得听一次劝,陈嵩连忙提来药箱帮忙。

“人你带到了?”

“带到了。”陈嵩一边给他换绷带一边说。

“她……心情怎么样?”

“挺开心的,看到长公主和温二爷,温小姐差点哭了呢。”

“哭了?”

谢怀蔺面色瞬时凝重,陈嵩忙道:“是差点,暌违三年不见,温小姐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时间掉眼泪。”

谢怀蔺这才松了口气:“没哭就好。”

他最舍不得温久哭了。

温久生性坚强,几乎不掉眼泪,谢怀蔺前前后后也就见过一次而已——那是在温久得知父亲死讯的时候。

少女悲痛欲绝的泪颜历历在目,光是那一次就足以让谢怀蔺心疼一辈子,每每回想起来胸口都隐隐作痛。

陈嵩有些不解地问:“您都特意千里迢迢把长公主他们接回来了,为什么不肯答应温小姐出宫的要求?让他们一家在温府团聚不是更方便吗?”

在宫里都要吃闭门羹,出宫之后再想见她一面岂不比登天还难?

谢怀蔺心里自嘲。

他当然不可能承认自己被下了逐客令,没好气地说:“我这叫循序渐进,你懂个屁!”

“哦。”

陈嵩似懂非懂地点头。

“不过您应该亲自把长公主他们带到青鸾殿的,温小姐感动之余说不定就愿意和好了。”

白白浪费了一次提升好感的机会——他可惜地想。

“要你多嘴!”

谁知谢怀蔺像被戳到痛处,恶狠狠道。

别说和好,温久都直言让他不必再去青鸾殿了,甚至……

谢怀蔺神情一暗。

甚至还想让他娶别人。

想到少女说人总要向前看,并毫不留恋地把他推给别人这个事实,谢怀蔺胸口就绞痛得呼吸困难。

陈嵩不知道哪里惹他不快,无辜地摸了摸鼻尖:“啊对了,您让我留意的那个人这几日行为并无异常,会不会是您多虑了?”

“继续盯。”

庆功宴那夜的险境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只要是有可能波及到温久的危险,哪怕只是一点点苗头,谢怀蔺也不会掉以轻心。

陈嵩没有深究背后的原因,大声应了句“明白”,俄后便见男人举起重新包扎好的右手,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绑得真丑。”

“末将愚笨,自然不及温小姐心灵手巧。”陈嵩讪笑。

谢怀蔺哼了声,不置可否:“其他呢,长公主说了什么没有?”

宋莜岚过去就看他吊儿郎当的模样不顺眼,没少叮嘱温久和他保持距离,若不是考虑到温久的心情,他真不想让那女人回来。

所以得防着宋莜岚挑拨离间,他可不想和温久的关系雪上加霜。

果不其然,被问及这一点,陈嵩目露慌乱。

“她又对温久说我什么坏话了?”谢怀蔺挑起一边眉毛,“肆意妄为?以下犯上?还是乱臣贼子?”

“都不是。”

陈嵩不会说谎,尤其是对谢怀蔺。

他支支吾吾地讲述了在青鸾殿听墙角听来的内容:“长公主想……想让温小姐……”

“你什么时候变结巴了?”谢怀蔺不耐烦道。

瞒是瞒不过的,陈嵩眼一闭心一横,做好迎接怒火的准备后一口气把话说完:“长公主想让温小姐诞下江山的继承人。”

毫无悬念的,男人周身气压骤降,眼神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但、但是温小姐拒绝了!”陈嵩怕他误会,飞速补充。

室内陷入很长的一段沉默,空气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要不是身为副将的职责尚在,陈嵩都想拔腿逃跑了。

“呵。”

良久,才听到男人自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带着凉意的笑。

“诞下江山的继承人?”

谢怀蔺饶有兴趣地咀嚼着这句话,右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刚包扎好的绷带顷刻渗出血迹,陈嵩手忙脚乱地想更换,却听见男人幽幽道:“可以啊。”

谢怀蔺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捂住右眼,半张脸陷于掌心的阴翳。

他目光森冷,接下来的话让陈嵩头皮发麻——

“既然如此——让江山归我所有不就好了?”

瑛国公府。

俊朗的青年仰头观详面前的山水画,长身玉立,岿然不动,似乎要融入纸墨,化作画中谪仙。

“世子。”

一身黑衣的密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有消息了?”江澧头也不回地问。

“是。”

“那人怎么说?”

密探低头恭敬道:“那人说不要打草惊蛇,交给他处理。”

“知道了,”江澧淡淡道,“你下去吧。”

然而密探没有动。

“还有其他事吗?”

“关于温公子……“

密探很想问,为何明知没有结果,这些年还要他来往于京城和江南,装模作样地找一个根本不可能找到的人。

可怜温家那位小姐,三年间孜孜不倦地寻找兄长的下落,殊不知她拜托的人每次都只是做表面功夫,压根没有用心寻找过。

犹豫片刻,他终究没有问出口,跪下谢罪:“抱歉,恕属下多嘴。”

“知道就好。”

江澧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只要将交给你的事办好,不该问的,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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