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沉疴愈1

夜幕降临,用过晚膳后温久便让宫人都退下去,和嬷嬷商量纸条的事。

“小姐,您真的要去吗?”

孙嬷嬷忧心忡忡:“会不会有诈?”

“就算有诈,也得冒险一试。”

温久将纸条上的内容反反复复看了十来遍,确定是宋彧的笔迹:“他拿兄长为饵,便是料定我会跑这一趟。而且……”

她把纸条靠近烛台,火舌迅速舔过大半张纸。

“有关当年的事,我也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他。”

孙嬷嬷恍然大悟:“小姐是怀疑……当年的背后主使是陛下?”

“都是些猜测。”

温久盯着桌上的灰烬,喃喃自语。

先是镇北侯大意失荆州战死沙场,然后兄长失踪,紧接着又发生了那场血流成河的宫变,致使祖父命丧皇权的争斗中。

而当一切都结束后,向来不受先帝重视的宋彧坐上龙椅,成为最大的赢家。

这一系列事情发生的时机和结果都太巧了,巧到让温久不得不怀疑有人设下一局棋,躲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宋彧。

“可是您要怎么去呢?”孙嬷嬷说,“看都督那态度,他绝对不会同意您和陛下见面的。”

“只能另外想办法了。”

孙嬷嬷还是不赞同:“您这样做会不会惹恼都督?”

说得不好听些,如今想在宫里生存都是仰仗谢怀蔺鼻息,惹他不快只会让自身陷入糟糕的处境。

温久沉吟不语,没有告诉她方才在湖边的事。

她和谢怀蔺的关系已经僵到不能再僵,尤其在她复述了一遍那些伤人的话后,谢怀蔺对她恐怕厌恶至极。

可不管是为了得到兄长的消息,还是为了探寻当年的真相,她都必须去见宋彧。

“这是娘娘的寝宫,您不能进!”

门外传来宫女的阻拦声。

“让开!我有要紧事。”

“娘娘已经歇息了,请您明日再来吧。”

“来不及了!”

温久和孙嬷嬷赶紧出门查看情况。

“怎么回事?”

不速之客是位留着胡茬的青年将领,他见到温久如见救星,拱手行了一礼:“末将陈嵩,是谢都督的副手。”

温久对这个名字有印象,记忆里昔日镇北侯率领的谢家军里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

可谢怀蔺的副将大晚上的找她做什么?

她正疑惑着,只听陈嵩接着说道:“都督在幽州受了重伤,处理得仓促,又急着赶回京,现在伤口恶化了,还请娘娘随末将走一趟。”

谢怀蔺受伤了?

温久心里咯噔,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关心之语:“受伤了怎么不找太医?”

她皱眉道:“我不是大夫,去了也帮不上忙。”

“都督不肯接受治疗,太医也束手无策啊!”

陈嵩急得满头大汗:“回程的路上还好好的,可是都督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回宫就吐血倒下,还拒绝太医的诊治……”

能让谢怀蔺失魂落魄到这种地步,陈嵩猜想症结大概出在温久身上,所以才冒着事后被谢怀蔺问责的风险跑来青鸾殿搬救兵。

“求您了娘娘,都督本来就内伤未愈,这次又中了刀伤,太医说再不治恐怕会有生命危险,您就去看看他吧,他现在只愿意听您的了。”

居然严重到危及生命的程度吗?

人命关天,闻言,温久再不能装作事不关己,当机立断道:“带我过去。”

陈嵩立即领命,带温久去到谢怀蔺的寝宫,他们刚走到殿外,一个药瓶飞了出来,砸在门框上,多亏走在前面的陈嵩及时止步才避免碎片飞溅到两人身上。

“滚!”

里头传来一声怒喝。

“就是这样,”陈嵩头疼道,“他完全不让太医靠近。”

温久什么也没说,默默跨过地上的碎片,走进内殿。

谢怀蔺坐在床上,上半身赤.裸,从左肩到右胸缠绕着一圈厚实的绷带,但此刻鲜血争先恐后地从绷带渗出,一看便知伤口裂开了。

他的意识似乎不太清醒,双眼迷离,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让人滚开的话。

老太医战战兢兢,束手无策地提着药箱,别说上前疗伤了,连近他的身都困难。

这位是太医院最资深的何院使,也是温太傅的好友,自从祖父去世后温久便没见过他。

何院使也认出了温久,他和温太傅私交颇深,对两个年轻人的纠葛也算知晓个七七八八,碍于谢怀蔺在场,他只和温久对视一眼就飞快低下头,不敢和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打招呼。

温久并没有放在心上,况且此刻显然不是叙旧的时机,所以她朝太医略一颔首表示问候。

她走到床前,还没开口,谢怀蔺就怒吼道:“滚,都滚,我不治!”

“谢怀蔺。”

她冷声唤道,上一刻还在闹腾的病人瞬间安静,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是……你?”

他颤抖着声音,试探性地喊了一句:“是你吗,温久?”

“是我。”

即便得到肯定的回答,谢怀蔺还是露出像在做梦的表情,他轻声喃喃:“我还以为,你讨厌我讨厌到不愿出现在我的梦中……”

心脏倏地痉挛,温久忽略那阵刺痛:“你受伤了,得接受治疗。”

“我不要。”

谢怀蔺半懵半醒,伤口恶化引发了低烧,或许正是这个缘故才表现得一反常态,固执地不肯让人靠近。

——除了温久。

温久发出一声叹息,抬手抚上他的额头。

“听话,谢怀蔺,别让太医们为难。”

冰冰凉凉的小手缓解了脸上燥热,谢怀蔺像只温顺的大型犬轻蹭她的掌心。

“他们都欺负我,连你也是。”

男人用和高大身躯不相匹配的委屈声音控诉着,杀伐果决的形象毁于一旦。

不止是何院使,连待在谢怀蔺身边还算久的陈嵩也是第一次见,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这位战功显赫的大都督难得表现出脆弱的一面,他拉住温久的另一只手,搁置在胸口:“我好疼啊,这里,好疼。”

理智告诉温久应该甩开他的手,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但谢怀蔺像个孩子一样喊疼让她心酸不已,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抽身离去,就这样任凭他拉着自己。

“让太医给你重新上药就不疼了。”

温久忍住泪,努力露出一个笑容,轻哄:“好不好?”

“那你别离开我。”

谢怀蔺双目通红,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幼兽:“你别走,我会听你话的,真的,什么都听。”

“……好,我不走。”

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人安抚好,温久耐心哄着:“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谢怀蔺这才放下心,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紧温久的手,而后沉沉睡去。

见他陷入昏迷,温久赶紧向老太医使了个眼色,后者手忙脚乱地开始为谢怀蔺清理伤口。

陈嵩在一旁看着,内心百感交集。

在岭南厮杀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天他们成功斩杀山匪的头领,将士们开庆功宴闹到很晚,陈嵩不胜酒力借口离席,从谢怀蔺帐前经过时,撞见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令岭南贼寇和沿海海盗闻风丧胆的男人醉卧桌上,怀里抱着那纸皱巴巴的和离书,嘴里翻来覆去念的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

温久,温久。

彼时陈嵩只当谢怀蔺是恨极了温久,如今看来,他那个样子哪里是恨,分明是爱到深处,痛苦至斯。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少女一眼。

原本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就结果而言,请温久过来算是请对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对谢怀蔺而言温久才是灵丹妙药。

剪刀剪开和血肉纠缠在一起的绷带,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太医往伤口上撒药粉,睡梦中的谢怀蔺发出一声闷哼。

温久看得眼角泛酸,注意到谢怀蔺身上除了胸口这处,还有好几道显眼的旧伤。

那些伤口形状和位置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很深,即便愈合了,也能想象出当时的惨状。

在岭南的三年,谢怀蔺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他……这几年过得好么?”

理智脱离掌控,温久问完就后悔了——想想也知道,岭南那等凶险之地,谢怀蔺怎么可能过得好呢?

“一点都不好。”

果然,陈嵩回答道:“受伤都是家常便饭,有好几次差点连命都丢了,虽然拼命战斗着,但给人的感觉却很消极,仿佛想有个正当理由死去。”

温久痛苦地闭上了眼,脑海中情难自禁地描绘出刀光血影的画面。

“可这次不太一样。”

陈嵩观察着少女的神情,小心斟酌词句。

“和岭南不同的是这次他有了希望,有了归宿,所以拼命杀敌只为能尽快回去见日思夜念的那个人。”

他言尽于此,没有直接点名道姓,暗暗祈祷这番话能让少女明白都督的真心。

榻上的男人眉头皱成个“川”字,睡得并不安稳。

何苦呢?

温久无比自责地想——

为了我这样的人,谢怀蔺,你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