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问前尘1

除夕将至,停了几日的雪昨晚又开始下了,一直到今天早上才停。

好在屋内炭火旺盛,银炭静静燃烧着,源源不断地提供热量。

那日过后,青鸾殿换了一批新的宫人,殿里还多了许多东西。

除了起居必备的物品外,谢怀蔺还送来不少绫罗绸缎和成衣,以及一堆温久没见过的稀奇玩意。

京城尚未从重创中恢复,温久做不到独自享乐,也委婉地说过自己只需要最基本的生活配置就足够了,但对方表示贵重物品走的都是他的账——据说大多是清剿南部沿海的海寇收缴来的东西,也有岭南地头蛇的财产,除去归还给当地百姓的民脂民膏仍有余裕。

谢家产业颇丰,即便侯府倒台,瘦死的骆驼依旧比马大,本家在河东是雄踞一方的名门望族,百年来积累的财富也不容小觑。

谢怀蔺如此坚持,温久难以推辞,最终还是拗不过他。

好在朝廷开放国库,兵卒以谢家军为首帮助受损人家重建屋舍。郢军入京第一天便被驱逐,所以城里的毁坏程度并没有想象中严重,估摸着正月结束前就能全部修缮完——这点也算减轻了温久的心理负担。

如果只是送东西便罢了。

更让温久局促的是,这段时间谢怀蔺每天都来青鸾殿用膳,而且每次都要往她碗里夹满小山堆的菜,命令她吃这喝那,像是投喂猫儿成了瘾,一日三餐乐此不疲。

那个人如今实权在握,轻轻松松就能对官员发号施令,可以说除了没坐上那把龙椅,在官民心目中基本与天子无二了。

不去笼络那些巴结他的官僚,偏偏喜欢在青鸾殿耗时间,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老实说,温久心里有个模糊的答案,可又觉得过于荒唐。

她轻叹口气,摒弃杂念提笔,在宣纸上书写烂熟于心的经纶。

——心神不宁时,她喜欢通过练字纾解。

不过她没写几个字就被人打断。

谢怀钰边揉搓着冻红的双手边走进屋,沾在肩膀和头发上的雪粒一进入温暖的室内便融化成水,令少年看上去像只湿漉漉的小狗。

“喂,庭院给你扫干净了啊,别想再跟我四哥告状。”

他蹲在炭盆旁烤火,还不忘警告温久。

宫人胆敢怠慢温久,都是因为自己没考虑后果的言行,所以四哥才罚他给温久扫除庭院的积雪,权当是弥补过失。

换做以前谢怀钰肯定不干,可温久被欺负是他间接导致的,这让他多少有点小愧疚,于是老老实实领了罚。

瞄了眼桌案上摆放的文墨,谢怀钰感到憋屈不已。

——自己在冰天雪地里累死累活的,这女人居然还有舞文弄墨的雅兴?

“谢小公子辛苦了。”

温久倒了杯茶,往他的方向推去:“请用。”

少年不爽地哼了声,一把夺过。

“算你有良心——哇好烫!!温久你是不是想烫死我?!”

谢怀钰烫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舌头火辣辣的疼。

肯定起泡了。

这讨厌的女人绝对是在报复!

“对、对不起。”

温久也没想到他喝得如此之急,看他烫得五官都扭曲了,顿时慌了手脚。

“我倒杯凉水给你……”

“你别过来!”

谢怀钰警惕地后退半步:“我没事了,你练你的字,离我远点就行。”

“……哦,好的。”

对方都这样说了,温久也不好意思再帮倒忙,重新提笔,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她的字体并不是时下贵女圈流行的簪花小楷,而是飘逸灵动、磅礴大气的行书。

谢怀钰对书法没有研究,但也知道是一手好字。

嘴巴动得比脑子快,他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嗬,写得还挺好。”

突如其来的赞美让温久颇感意外,出于教养,她还是礼貌道谢:“谢谢。”

“我我我我只是陈述事实,不是在夸你啊。”少年耳根红了,大声说,“好看也是字好看,反正跟你没关系!”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初见时谢怀钰对自己恶言相向,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温久知道他本性不坏。

“谢小公子擅长哪种字体?”她笑问。

这问题算是戳中谢怀钰的痛处,只见他涨红着脸,支吾道:“呃、也没什么特别擅长的,就随便写写呗……”

温久流露出好奇的目光。

遮遮掩掩的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他索性自暴自弃:“别看我,我爹说我就不是读书写字的料!”

怕温久笑话,他赶紧转移话题:“不过你这字我怎么越看越觉得眼熟呢?像……对,像我四哥的字!”

“像你四哥?”

温久下意识反驳:“他写的字跟狗爬似的,怎么也纠正不过来,连我爷爷都拿他没辙。”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听不得别人说兄长半点不好,谢怀钰气呼呼道。

“在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谢怀蔺一进门就看到两人在争辩,诧异地挑了挑眉:“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谁跟她熟了!”谢怀钰矢口否认。

“我说她写的字跟你很像,她却污蔑你的字像狗爬,四哥你听听,是不是很过分?”

闻言,谢怀蔺淡去笑意。

严谨来说,温久和谢怀钰的说法都没有错。

他的字曾经确实惨不忍睹,后来也确实和温久相似。

因为——本就是照着温久的字迹临摹的。

外调岭南的三年,他费心费力和地方豪族、贪官周旋,清剿山贼和海寇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

只有通过杀戮来麻痹自己,才能不去想远在京城的那个人。

但每每到了夜深人静独处一室时,他就辗转不能寐,黑暗放大了白日压抑的情绪,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的全是少女的音容笑貌。

于是在数不清的夜晚,他都会翻出那纸和离书,自虐一般照着温久的字迹,临了一遍又一遍——只有在这时,才是他距离温久最近的时刻。

“她说得没错。”

谢怀蔺轻松地说:“我以前写字跟狗爬差不多,这不——多亏有个好老师才能改正。”

他的目光暗含久违的戏谑,温久脸上发臊:“我没教过你什么……”

“哦,我也没指名道姓啊。”谢怀蔺一本正经,“只是记得以前有个人成天监督我读书写字,我一偷懒她就生气,实在令人头疼得很。”

说到这份上了,温久哪里会听不出他是故意的。

“你要是觉得困扰,也可以不听从。”她正色,“我想那个人也没有强逼你听她的话吧。”

“……”

这下轮到谢怀蔺吃瘪了。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尖:“是没有。”

过去都是他缠着温久,要她教自己。

这两人你来我往,谢怀钰倒像个多余的局外人。

刚好这时宫女端上了午膳,他大大咧咧地坐下给自己找存在感:“吃饭吃饭……”

可惜屁股还没坐热,谢怀蔺就开口撵人。

“陈嵩巡逻一上午了,你去替他。”

“可那本来就是他的任务啊。”

“叫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谢怀钰承受不住兄长的威压,认命起身干活了。

“怎么不让谢小公子一起用膳?”温久不解。

“他最近闲得很,筋骨都松了。”

谢怀蔺说:“得给他找点事情做,免得无所事事疏于练习,回头不好跟大伯他们交代。”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个中真意只有谢怀蔺自己知晓。

虽然第一次在青鸾殿用膳他以弟弟为借口,如今却不想有第三者在场破坏好不容易的二人时光。

他心安理得地在位子上坐下,丝毫没有利用完弟弟就扔的愧疚。

“别光吃饭,菜也要吃。”谢怀蔺说着,动作娴熟地往温久碗里夹了一块荔枝肉。

少女却迟迟没有动筷。

“怎么了?”

“……其实你不用每天都来的,青鸾殿现在没有人会怠慢我。”

谢怀蔺给她盛汤的手一顿。

“我只是监督你按时用餐。”他语气淡淡,假装没听出少女的言下之意,“不然就你这瘦巴巴的身板,别人还以为我亏待了你。”

“可是,”温久欲言又止,“这样不妥。”

“如何不妥?”

谢怀蔺重重放下碗筷,直视她:“温久,你告诉我哪里不妥?”

“……”

在世人眼里她和宋彧沆瀣一气,可谢怀蔺不是。

他是万众敬仰的救世英雄,不该和暴君的皇后纠缠不清,虽然现在无人敢置喙,但时间久了难免会有闲言碎语——她不想谢怀蔺落人口舌。

所以你不要来了,不要再靠近我。

温久纠结半天,到底还是说不出如此伤人的话。

“你是镇南大都督,频繁出入后宫——此举不妥。”她深呼口气,换了委婉的说法,“左相他们也会有意见的。”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谢怀蔺口吻变淡,“腿长在我身上,我爱去哪就去哪,别人管不着。”

他一向随性散漫,从来都不是服管教的性格,少年时期更是无法无天,镇北侯为此不知打断了多少条鞭子。

见少女咬着唇一副苦恼的样子,谢怀蔺放缓语气:“你住你的,不用管别人怎么说,等我下次回来带你出宫玩。”

“你要离京?”比起出宫玩,更让温久讶异的是他要出远门这件事。

“嗯,幽州三郡不可能一直被霸占着,总要收回来的。”谢怀蔺说这话时,眼底浮起势在必得的光芒。

失地即将收回让温久也忍不住激动,她赞同道:“郢人刚从京城溃逃,想必以为我们同样元气大伤,要好好修养一阵,现在趁其不备一举收复失地是最好的。”

说完,温久才意识到自己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了,未免有些越殂代疱——谢怀蔺只是通知她,又没征询她的意见。

“抱歉,”她说,“我多嘴了。”

“说得很有道理啊。”

谢怀蔺笑了:“那小军师不如再猜猜,我打算走哪条路线?”

“……”

男人话里带着善意的揶揄,一双含笑的凤眼盯得温久脸颊滚烫。

她小声阐述自己的见解:“既然要攻其不备,我猜你会选择最短路线,经兖洲一路北上与河东军队汇合,然后直指幽州。”

“不愧是小军师,真聪明。”谢怀蔺轻轻鼓掌,毫不吝啬夸奖。

温久不好意思地垂头:“大概要去多久?”

“顺利的话,两个月。”

两个月。

温久在心中默念这个数字。

也就是说,会有挺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

“怎么,舍不得?”谢怀蔺肉眼可见的开心,先前因她试图避嫌的那一丁点不愉快也随之烟消云散。

“此去凶险,你……多加小心。”

“哦——担心我啊。”他故意拉长声音,笑意更甚。

“区区郢人,不足为惧。”

谢怀蔺语气轻快,不着痕迹地安慰温久:“我敢去自然是胜券在握,你就安心在宫里等我凯旋吧。”

“好。”

有件事温久纠结了很久,一直犹豫要不要问出口,此刻看谢怀蔺心情挺好,试探性地开口:“那个……”

“嗯?”

话到嘴边,再不问就没机会了。

她心下一横:“宋彧他……怎么样了?”

男人脸色顷刻沉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死一样的沉寂。

“温久。”

谢怀蔺将筷子按在桌上,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你这些天耐着性子陪我,是不是就等着问这一句?”

“我……”

温久被问住,不能说是也无法否认。

她的沉默让谢怀蔺心如死灰,前一刻的温情如过眼云烟。

“你要真想知道,直接问不就行了?何苦委屈自己逢场作戏?”

他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如果我说我要杀了他,你是不是还要为了他跟我拼命?”

“你不能这样做!”温久惊恐地呼道。

“我有什么不能的?你出去看看,看看那些大臣、那些百姓拥趸的是谁!他们巴不得我杀了人人唾弃的暴君取而代之!”

“不行!”

他看上去不像在唬人,温久慌乱了心神,拉住他的袖子:“谢怀蔺,你别杀他,他……”

“够了!”

谢怀蔺冷声打断。

重逢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为了宋彧。

哪怕被宫人欺凌也不肯向他服软,却愿意为了保宋彧性命苦苦哀求。

光是口头上说要杀死宋彧她就害怕成这个样子,谢怀蔺痛苦得快要窒息。

他将衣袖从少女掌中抽出,冷着脸离席。

望着他强忍怒意的背影,温久感到一阵脱力。

她搞砸了。

不仅惹得谢怀蔺不快,也没能问出宋彧的近况。

她露出苦涩的笑,夹起谢怀蔺剥好的虾送进嘴里。

虾已经冷了,温久麻木地咀嚼着,尝不出任何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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