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温久都没再见过谢怀蔺。
那个夜晚恍如一场梦境,若不是孙嬷嬷在身边,她都要怀疑谢怀蔺是否真实出现过。
许是把谢怀蔺的不闻不问当作一种信号,那些被温久气势所镇、稍加安分的宫人又恢复如初,甚至变本加厉,送来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差不说,暗地里的小动作也不少,这几日温久观察到青鸾殿的贵重物品有所减少,想来是被宫人偷拿去变卖了。
她向来清心寡欲,也懒得计较,左右这些东西都是宋彧强给的,只要不来找麻烦,她们要拿就随她们去吧。
伴随祖父去世、兄长失踪,连对自己一向爱护有加的长公主和二叔也被宋彧调去守皇陵,曾经风光无限的温家早在三年前就已名存实亡,全靠她一人勉力支撑。
墙倒众人推。
宫人们的态度完全在意料和情理之中,温久并未感到太大的落差,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处境。
她将抹布放进盆里,冰凉的水刺得掌心微疼。
尽管嬷嬷这也不让她干那也不让她碰,但她仍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嬷嬷分担。
正当她打算擦桌子的时候,孙嬷嬷提着食盒推门而入。
“小姐这是做什么?!”
孙嬷嬷一把抢下湿哒哒的布巾:“天寒地冻的,怎么能碰冰水呢?”
“桌子有点脏,我想帮忙擦擦。”温久讪笑。
孙嬷嬷忙用袖子擦干少女手上的水渍,看见她指尖通红,忍不住责备:“您又不是不清楚自个儿的身体,别说冰的,一点凉都碰不得啊!”
“以后不会啦,”怕嬷嬷唠叨,温久及时转移话题,“有点饿了,今天吃什么?”
孙嬷嬷脸色一僵,僵硬地打开盖子。
食盒里只装了两个馒头和一份素汤,馒头又冷又硬,汤上飘着几根可怜的菜叶,卖相寡淡得与白水无异。
“御膳房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居然拿着这种……这种吃食来搪塞您!”
孙嬷嬷本来想说这种连狗都嫌的东西,怕温久膈应才忍着没说。
温久不甚在意,开解道:“没事,至少汤还热着呢。”
她本来就不是重口欲的人,寒冷冬日里能喝口热乎的已经很满足了,至于馒头,等会儿放在火上烤一烤也能吃。
“辛苦嬷嬷跑一趟了,”她微笑道,“先坐下喝口水吧。”
“老奴不辛苦,只是苦了小姐。”
看到桌上简陋的吃食,孙嬷嬷眼眶红了:“要不,老奴去求求都督吧,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要是知道您如今的处境,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都是小事,我自己能熬过去的。”温久当即否决,“他心里有怨,我又何必去碍他的眼呢?”
“可是……”
“好了,我们吃饭吧。”
见她态度坚定,孙嬷嬷无奈,知道说再多也没用了——自家小姐她最清楚不过,只要打定主意,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对了嬷嬷,拜托你打听的事情可有消息?”温久问。
孙嬷嬷点头又摇头:“老奴只打探到陛下被软禁了,至于具体是哪座宫殿,就……”
“这样啊。”
温久轻轻咬住筷子,这是她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
既然是软禁,那应该还活着,可谢怀蔺那一剑看着不轻,宋彧伤势极重,被抬走时昏迷不醒,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
暴君残虐,人人得而诛之,可她不希望宋彧就此死去——至少不能死于谢怀蔺之手。
她不想谢怀蔺背上弑君篡位的千古骂名。
而且……
温久将筷子咬得更重几分,齿根传来酸涩的麻意。
关于当年的事,她需要从宋彧口中得到答案。
“都督,左相呈奏的。”
书房里,陈嵩将几封密函恭敬地递上前。
谢怀蔺接过,匆匆浏览之后目露厌恶。
观兄长的反应,谢怀钰不用看也知道密函的内容是什么,挑眉道:“那群老古董又在催你登基了?”
谢怀蔺嗯了声,将信纸抛进炭盆:“陈嵩,以后这种信直接处理掉,不用送过来了。”
陈嵩担心道:“可是这样好吗?怎么说他们也是朝廷的肱股之臣,会不会……”
“当初雁南关战败,上疏要治谢家死罪的是他们,如今要我拥兵为王的也是他们。”谢怀蔺冷笑,“所以不用管,晾着就行。”
“明白了。”陈嵩点了点头,
“四哥,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谢怀钰好奇地问:“宋彧都那个样了,再让他坐龙椅也是个祸害,其他皇子死的死废的废——哥,你真不想当皇帝?”
“再说吧。”
谢怀蔺兴致缺缺,心思似乎不在这里。
已经小半个月没见过温久了。
少女于他好比失而复得的珍宝,让他不敢轻易触碰,唯恐碰碎了摔坏了,生怕与她重逢不过是一场梦魇。
但忍到现在已是极致。
起初还能用堆积如山的军务麻痹自己,如今郢人残兵尽数捕获,百姓的赈灾和安抚亦落实到位,他再没有可以欺骗自己的借口。
想见她。
这种近在咫尺却无法得见的感受让他如坐针毡,可以说之前分别三年都没有现在煎熬,原来有些滋味一旦重新品尝过,就像染了瘾般克制不住内心深处疯长的想念。
冷漠以对也好,被推开也罢,他都想见温久——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
“阿钰,你初来乍到,还没好好逛过皇宫吧。”
“啊?”
少年还处于懵然的状态,谢怀蔺已经从位置上站起身:“走,四哥带你熟悉一下。”
“四哥,都走这么久了,还要继续逛啊?”
皇宫虽大,说白了也就是千篇一律的宫殿楼宇,谢怀钰看都看腻了:“不就是大点的庭院嘛,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咱们河东山水漂亮呢。”
谢怀蔺自顾自地走着,看似没有目的地闲庭信步,最后逛到了一处熟悉的宫殿。
“这不是……”
谢怀钰认出是青鸾殿,不爽地说:“四哥,我们来这做什么?”
温久那女人棘手得很,他压根不想和她面对面。
可是兄长置若罔闻,谢怀钰只能嘟嘟囔囔地跟上:“人都跑哪去了,怎么这么冷清……”
话说一半,他突然拔高了音量:“怎么有烟?哪里走水了吗?”
内殿方向升起浓浓的黑烟,谢怀蔺注意到后脸色骤变,扔下弟弟冲了进去。
“咳咳、咳咳咳咳咳……”
少女蹲在廊下,拿着一根烧火钳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盆里的东西,黑烟正是源自于此。
见她无碍,谢怀蔺悬着的心悄悄放下,跑过来的短短距离竟惊出一身冷汗。
“你在做什么?”
冷不防响起的声音吓了温久一跳,手里的烧火钳险些掉了,差点就被烫到。
谢怀蔺看得心惊肉跳,忍无可忍,一把夺过烧火钳。
“如、如你所见,在烧炭。”
被撞见丢脸的一幕,温久不免有些困窘,但还是佯装镇定地解释:“火灭了,我重新添了点炭,放在屋里烧烟太大了,就搬到外面来……”
不知是不是烧的方法不对,温久折腾半天都不得要领。
浓烟将她的眼睛薰得通红,眼角还泛着水润,像被人欺负了似的;脸颊和鼻尖都染了黑,在莹白的肌肤上尤为显眼。
“温久?”
落后一步的谢怀蔺一走进来就看到温久的花猫脸,爆发出毫不留情的大笑:“你怎么成这样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得不说温久这副尊容比在城楼时见到的顺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跌落凡尘——嗯,实打实地沾染了烟火气。
谢怀钰笑个不停,这次倒没有恶意,主要是温久的样子实在是太滑稽了,和她本人的性格形成强烈反差,越看越觉得好笑。
直到兄长投来警告的一瞥,他才努力止住笑。
“孙嬷嬷就任由你胡来?”谢怀蔺语气不悦。
温久辩解道:“嬷嬷去煎药了,我才……”
“孙嬷嬷不在,其他下人是死光了吗,轮得到你做这些?”方才她离火星子就咫尺的距离,稍有不慎就会燎到手指,谢怀蔺看到时心脏都要吓停了。
“其他人……”温久顿时噎住。
她不擅长撒谎,正苦恼着如何圆过去时——
几个宫女嬉笑着进来,其中一个端着托盘,不耐烦地扯着嗓子喊:“喂,出来个人拿饭……”
她注意到谢怀蔺也在,慌忙行礼:“见、见过都督。”
谢怀蔺怎么会出现在青鸾殿?是特意来看温久笑话的吗?
宫女们彼此交换眼神、暗暗揣测时,谢怀蔺看清托盘上的东西,瞳孔一缩——两个干巴巴的烙饼和一小碟咸菜,一看便知是糊弄人的吃食。
再看烟雾散去的炭盆里,装的也不是宫中贵人用的上等银炭,而是廉价的黑炭,难怪会烧出这么大的烟。
谢怀蔺脸色沉得可怕——他没来的十几天,温久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竟不知宫里的伙食什么时候变成咸菜配饼了,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
他怒不可遏,宫女们惶恐跪下:“都、都督饶命!”
情况怎么和想的不一样啊,那日谢怀钰将温久送来时明明表现出赤裸裸的厌恶,身为当事人的谢怀蔺不是应该更恨温久才对吗?
观这架势,莫非谢怀蔺还惦记着温久,是她们会错意了?
可谢小公子明明……
有个宫女偷瞄了谢怀钰一眼,后者瞬间炸毛:“看我作甚?我又没让你们欺负她!”
“奴、奴婢知罪!”
三年前谢怀蔺对温久有多宝贝,京城人士都是有目共睹的,曾有一纨绔醉酒后当街调戏温久,结果被谢怀蔺打得半身不遂、断子绝孙。
回想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宫女们瑟瑟发抖,把头磕得更响了,动作剧烈,导致戴着的各种首饰叮啷作响。
衔珠玛瑙金钗、缀玉蝶形耳坠、镂空雕花银簪……都是些凭宫女的月银压根买不起的昂贵首饰,一看便知是从青鸾殿顺的。
下仆欺压到主子头上了,谢怀蔺光是想象了一下她们磋磨温久的画面就气得血脉偾张,要是手头有剑恐怕直接砍过去了。
手脚不干净的丫鬟罢了,也没真的伤害到她,温久连忙救场:“咳,东西放着,你们下去吧。”
但宫女们趴在地上不敢动。
温久明白她们在害怕什么,于是眼巴巴地看着谢怀蔺。
谢怀蔺从以前就无法拒绝她的要求——确实不能让温久看到一些血腥的画面,有些处罚,还是不让她知道为好。
谢怀蔺隐去眸底厉色:“还不快滚!”
“谢谢娘娘!谢谢都督!”
这声“娘娘”无比刺耳,谢怀蔺面色更沉,宫女们见状脚底抹油跑得飞快,生怕他改变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谢·工具人·怀钰正式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