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最终还是定在了温久随手一指的日子,腊月初十。
前线战事告紧,形式越来越严峻,封后大典的筹备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宋彧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只在乎这一件事,即便国之将亡也未能动摇他的决心。
宋彧是真的疯魔了。
早知会造成今天的局面,当初说什么也要阻止祖父收他为学生。
记忆里的少年温和谦逊,和如今的暴君判若两人,温久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站在祖父身后,眉梢微耷,笑容羞涩腼腆,或许就是因为那副良善模样实在过于人畜无害了,她才会一时心软,引狼入室。
温久抚摸着信纸上熟悉的字迹,墨水随时间的流逝早已变得干硬。
祖父,原来我们都看走了眼。
“果然在这。”
孙嬷嬷端着药走进书房,丝毫不意外温久会出现在这里——这孩子打小一遇到烦心事就喜欢往书库跑,自从三年前温太傅去世、温大公子失踪,温久跑书库的次数更勤了,有时一待就是一整天。
温久先将信件小心翼翼地收起,然后才端起药碗小口小口地抿着,速度虽慢,眉头却皱都不带皱一下。
换做别家小姐早就撒娇耍赖不肯喝了,而病弱如温久早已习惯了忍常人不能忍之苦,此刻端着药碗的姿态从容优雅,不像喝药,倒像在品一盅甜汤。
孙嬷嬷满意地看她把药喝尽,见温久扶额,便知她头疼又犯了,于是挽起袖子开始帮她按摩头部。
“听说郢军已经渡江南下,城里好多人都开始收拾包袱准备跑路。”
手上忙活,孙嬷嬷嘴上也没闲着:“您说陛下到底怎么想的啊?要是郢人真的攻打入京,光凭禁军守得住城吗?”
温久宽慰道:“郢人骁勇,但我朝禁军也不是吃素的,只要万众一心,京城又岂是说攻就能攻下的?”
“唉,”孙嬷嬷叹了口气,“这个年恐怕难熬喽。”
其实温久也明白,自己的话并不具有说服力。
一来大队人马都调往前线,导致后方守备空虚,光凭剩下的三万禁军首先在数量上就不占优势;二来……苛政之下百姓怨声载道,人心不齐,退敌谈何容易?”
孙嬷嬷不无叹息地说:“要是谢小侯在就好了,别说攻打入京,郢人连踏进大朝的机会都没有……”
“嬷嬷慎言。”
温久轻叱了一声,孙嬷嬷反应过来,作势打了自己一嘴巴:“瞧老奴这嘴……”
府中大概率有宋彧的耳目,因此有关那人的一切都成为禁忌。
温久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荷包,感受到布料之下尖锐的棱角时稍稍安心。
那个人身在千里之外的岭南,没有皇帝的召见永世不得入京,光是提及他的名字宋彧就怒不可遏,又怎么可能让他回来?
看温久神情黯淡,孙嬷嬷连忙转移话题:“对、对了,今早宫里送来了嫁衣,您试下合不合身。”
“不必了。”温久不假思索地拒绝。
“这怎么行?万一尺寸不合适,现在改还来得及……”
“合身与否,我都得嫁给他不是么?”
孙嬷嬷愣住,温久却没有进一步解释。
她和宋彧的婚事本就荒谬,于她而言不过是在履行契约,宋彧也清楚这一点,只要她人到,便不会在意旁的细枝末节。
至于嫁衣……三年前她已经穿过最合身的了。
腊月初十,封后大典。
时间虽然仓促,但宋彧命人准备得面面俱到,皇后应有的规制一样不少。
两侧卤簿仪仗像在押解犯人似的,就这样簇拥着她前行。日光被不知何时翻腾成形的阴翳遮蔽,风又急又大,头顶凤冠沉重压颈,温久缓慢行走着,每一步都迈得艰辛。
漫长的汉白玉台阶出现在眼前,温久驻足,抬眸仰望高台之上立着的那人。
宋彧身着绛红冕服,逆光的缘故面容有些模糊,他站在那里,薄唇微启的同时朝她伸出手,似乎要把她拽入深渊。
“久久,过来。”
温久平复了下气息,正欲抬足时——
轰!
远处突然传来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雷声吗?不、不对,因为紧接着又传来好几下更闷更重的巨响,那声音一声大过一声,整个京城都在震颤。
底下观礼的朝臣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在彼此眼中看到惊恐之色。
“发生什么了?难道是郢军攻进来了?”
“怎么会这么快?!不是才渡江吗,前线干什么吃的?”
“陛、陛下!”
一位将领模样的人惊慌失措地冲进仪式现场:“郢军突袭!第一道城门已经被攻破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骚动更甚,浓浓的不安很快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听到这个消息,温久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胆战心惊,她冷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脑海里接连闪过好几条策略。
“陛下,”左相急切道,“当务之急是撤离出宫,先转移去淮阴……”
“你们要弃城逃跑吗?”
温久难以置信:“西北连失三地已是奇耻大辱,今日若是退了,往日再无重返京城、收复失地的可能!”
三万禁军尚能抵挡一阵,只要撑到大部队赶来,里外夹击定能退敌,哪曾想这些人竟要不战而退?
左相被呛了个正着,难掩狼狈。
在场都是老谋深算的人精,哪里会不知今日一退就是把宋氏江山拱手让人,但要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守城……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将士的命也是命,敌众我寡的情况下,难道皇后娘娘要让三万禁军白白送命吗!”
他本来就和温太傅不对付,此刻说话也不客气,一顶高帽扣下来,与他对峙的少女脸颊瞬间涨红。
“我……”
“臣也同意守城。”
百官之中,唯有一俊朗青年挺身而出,以他为首的许多年轻官僚也纷纷应是,仔细看,他们眼中还有针对宋彧的愤懑。
温久匆匆扫了青年一眼,目光没有多做停留。
青年朝宋彧拱手,掷地有声地说:“郢军渡江而来,舟车劳顿,而我军养精蓄锐已久,但正如久……皇后娘娘所说,撑到援兵到来就是胜利。”
左相狠狠甩袖喝道:“黄口小儿!有勇无谋!”
他再次对阶上岿然不动的男人说:“陛下,事不宜迟,还是赶紧撤退……”
“久久,过来。”
宋彧对百官的争吵置若罔闻,向一身凤冠霞帔的少女伸出手。
温久顿时头皮发麻。
“过来。”
宋彧又重复了一遍,仍维持着伸出手的姿势。
这种紧要关头忤逆他并无好处,温久提起裙摆,脚步沉重地登上高台。
“阿彧,”她刻意放软了语气,“守城士兵撑不了多久的,让禁军迎敌,好吗?”
久违的一声“阿彧”让男人心情大好,他怜惜地抚平少女紧蹙的眉心,温声道:“皇城在哪建都是一样的,退至淮阴可保性命无虞,久久,你真的要留下来吗?”
没时间磨蹭了,温久语气越发焦急:“跑又能跑多远呢?陛下身为天子,怎能弃一城百姓于不顾?!”
“守不住怎么办?”
“若是守不住……”
腊月的凛凛寒风吹乱少女的鬓发,她一袭红衣傲然立于天地间,迎上宋彧幽沉的目光:
“当以此身,殉山河。”
她语气平静,没有太多抑扬顿挫却气势逼人。
空气凝固住了,方才还争论不休的百官安静下来,或许是被少女的气魄震住,默不作声地等待一个决断。
宋彧低声笑了,
眼前的少女外表病弱易碎,仿佛风吹就倒,偏偏心性坚韧似松竹,再大的风雪也无法轻易压折她的脊梁。
这独一份的气质放眼京城贵女也是绝无仅有,让众多世家子深深迷恋的同时又不敢亵玩。
可他宋彧不是什么圣人君子。
昔日埋藏的疯狂念想一旦见光就收不住,他爱极了温久这副傲骨铮铮的模样,爱得……忍不住想折断她。
“整备军队,迎击吧。”
话是对前来通报的将领说的,宋彧的视线却依然锁定在温久身上。
百官知趣地闭了嘴,温久还没来得及喘息,宋彧话锋一转:“仪式继续吧。”
“什么?”她愣住,随即反应过来,“阿彧,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你后悔了?”宋彧语气骤冷。
“不是、等风波过去再继续婚礼也不迟……”
“朕随时能让禁军撤退。”
单凭一句话就让温久妥协,她咬了咬下唇,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远处号角声不止,城门处的撞击还在持续,禁军能抵挡多久呢?
一炷香?两炷香?
温久默默计算着,跟随宋彧祭列祖、拜天地,心却不在此处。
“来,久久。”
走完一套流程,宋彧高兴得像个得了饴糖、心满意足的孩子,拉着温久登上宫墙。
右卫将军看到他,大惊失色:“陛下,这里太危险了,您快下去。”
他们守城已经是殚精竭虑,再分不出多余的心思保护皇帝,这会儿上来不是给他们添乱吗?
纵使心中不满,只要宋彧在位一日,他们就只有服从的份。
宋彧不理他,对温久道:“这里是不是看得比较清楚?”
“报————”
满脸血污的将领飞奔而来:“第、第二道城门也破了!”
即便没有通报,底下的战况也一览无余。
郢军已经捣破城门、直奔皇宫,街道两旁的摊贩被掀翻,黎民四处逃窜,马蹄声中混杂着尖叫和哭喊——生活了十九年的安稳和平的京城,顷刻间化作人间炼狱。
温久看在眼里,痛彻心扉。
看这情形,是等不到援军到来了。
“怕么?”
宋彧的表情似在看一出逼真的戏剧,仿佛即将覆灭的不是他的江山。
苍生在他眼中不过蝼蚁,将士赴汤蹈火也只是游戏。
大朝会迎来今日这般结局,皆拜他的暴.政所赐。
温久深吸一口气,儿时的最后一丝情分也燃烧殆尽。
“德、不、配、位。”
委曲求全三年整,她终于说了一句真心话。
“嗯,久久说得对。”宋彧轻笑了下,爽快承认。
他并不在乎这片山河,毋宁说是憎恨,这个国家、这个皇朝、还有流淌在他身体里的血液,都令他恶心。
可若是不当这个皇帝——
他就永远没有机会得到温久。
“狗皇帝!纳命来!”
“危险!”右卫将军惊呼。
一支流矢呼啸而来,宋彧微微偏过头,但还是不慎被划伤了脸颊。鲜红的血液汩汩流下,滴在大红喜服上消失不见。
攻城车不断撞击皇城的朱门,云梯被斩落,很快又有新的架上来。
刀光剑影中,宋彧突然招手让战战兢兢的常总管呈上一壶酒。
意识到杯中之物为何时,温久变了脸色:“宋彧,你……”
宋彧但笑不语。
方才少女说要以此身殉山河,但这肮脏的王朝并不值得她殉葬。
真要殉的话……陪他一个人共赴黄泉就够了。
“繁文缛节可以省,交杯酒总要喝的吧。”
他亲手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之一递给温久。
正在这时,有别于郢军的号角声响彻京城,乾坤大街的尽头,一支铁骑势不可挡地破开敌军,飞扬的鲜红旗帜上绣着大气磅礴的一个“谢”字。
恍惚间,温久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是他吗?但……怎么可能?
“援军!是援军来了!”
守城将士们喜出望外的欢呼将温久拉回现实,她眼眶微热。
祖父,你看到了吗?我们守住了这片山河。
看清旗帜上的字后,宋彧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朝温久走近几步。
温久心里咯噔了下:“宋彧?”
“久久,听话,把它喝了。”宋彧把毒酒递送到温久唇边。
温久用力打掉他的手,酒杯应声落地,叮铃哐啷滚出去老远,杯中酒液也洒了一地。
“宋彧!你清醒点!援军已经来了啊!”
然而宋彧眼尾猩红,前一刻的温柔荡然无存,他掐住温久的脸,举起属于自己的另一杯酒,这次竟想用灌的。
“唔!”
就在温久拼命挣扎时,又一支羽箭撕裂空气而至,力度明显强于上一支数倍,快而准地射穿了宋彧的手掌。
宋彧吃痛,摔落了酒杯。
“陛下!”常总管惊声尖叫。
援军之中有一人弃了胯下骏马,借力云梯,运着轻功几步便上了常人难以攀附的城楼,甚至在登墙的同时还能顺手斩杀几个郢兵。
禁军还没从变数中缓过来,只听“噗嗤”一声,来人毫不留情地一剑捅穿暴君的胸膛。
“唔、咳、咳咳咳……”
从宋彧的桎梏中解脱后,温久跌坐在地,努力平复紊乱的呼吸。
凤冠早已掉在一旁,发髻散乱,嫁衣也乱糟糟地铺散于地,她现在的模样想必狼狈至极。
一双玄色镀金战靴停在她面前。
是……谁?
温久刚想抬头,下巴就被人捏住,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来者红袍银甲,身材颀长,墨发高束成马尾,随着他倾身的动作小幅度摇晃。
男人肤色白得不像行军打仗之人,五官比三年前深邃了些,更显他姿容俊逸,气度非凡。
这张脸,曾经最为熟悉,此刻又最为陌生。
少女身上的嫁衣红得刺眼,男人面无表情地半蹲在她面前,修长的手指拂去她脸上的血污。
“你这是要嫁给谁?我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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