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明姝派人把景昂叫到舒怡馆,将打包好的东西交到他手里。
景昂看着手上方方正正的小包裹,掂了掂,发现轻得很,不由得十分好奇:“里面是什么,看着大,拎着倒轻。”
“别问。”明姝坐下,喝了口水,神色淡淡:“里面的东西十分紧要,你现在就过去,一定要亲自交到连城手里,假手任何人都不行。”
景昂翻了个白眼,“有这么要紧么,我看你也不怎么着急呀。”
说着,把包裹放到桌上,就要去拆。
突听“咄”地一声脆响,是茶杯重重掷在桌上的声音。
景昂冷不丁吓了一跳,正要张嘴骂过去,忽见明姝绷着脸,一脸阴鸷地盯着他,眼神凌厉,似要将他千刀万剐。
景昂被这气势骇住,咽了咽口水,但出于男人的自信,还是挺直了腰板,瞪了回去,嘴硬道:“你凶什么凶,看把你能的,不就入宫当个妃子吗,有什么神气,宫里美人无数,你还不一定……”
“啪”地一声,明姝把手里的还剩半盏茶水的茶杯狠狠向景昂扔了过去。
景昂躲闪不及,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茶杯打中额头,被砸中的部位当即起了个大包,可见对方下了死力气,剩余的茶水也打湿了身上的衣襟。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景昂的脾气也上来了,脸色铁青,扬起手就要扇回来。
鹊枝见势不好,忙扑过去一把抱住景昂的腿,死命用身体拖拽他,口中一边喊着翠茉过来帮忙,一边让明姝赶紧跑。
反应慢半拍的翠茉听到喊声,学着鹊枝的模样,扑过去抱住景昂的另一条腿。
明姝充耳不闻鹊枝的喊叫,不仅不跑,反而不怕死地走到景昂跟前,眼神森冷,一字一顿道:“不要以为事情做的足够隐蔽,糕点里有东西,我已经交给了爷爷,不想家族毁在你手里就快把东西交到他手里,要是耽误了,你万死不足惜!”
说罢,不再理景昂,兀自坐下,拿过另一个完好无损的茶盏,重新给自己斟了杯茶,面无表情地细细品着。
景昂抿着唇,一言不发看着明姝,慢慢地,扬起的手放了下来。
他知道,明姝不会在这种事上吓唬他,所以唯一骗他的人,只有连城。
连城呐连城……
景昂无力地闭了闭眼,我为你掏心掏肺,你却始终在利用我。
是的,他当真以为,晏连城只是想让他送绿豆糕,他没有怀疑过他。
但他还是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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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阁,同一个房间,同样的人物,彼此却不再是同样的心境。
景昂把东西交到晏连城手里,晏连城匆忙道了句谢,便迫不及待打开。
景昂见他绝口不提欺他一事,心瞬间拔凉拔凉,绷着脸,兀自来到窗前,背负双手,望着下面的车水马龙,淡淡道:“连城,你真的令我很失望。”
没有回应,只有窸窸窣窣的拆包裹声音。
景昂闭了闭眼,无力道:“你欺骗了我,因为你的一己之私欺骗了我。我一直以为我们之所以交好,不仅是因为明姝,还是因为我们是真的好兄弟。我知道我事事比不过你,但我从未嫉妒过你,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一直把你当做我学习的榜样,前进的目标。但你这回真的令我很失望,你把我们的友情当做你对明姝爱情的附属品,为了她,你竟然把我当傻子耍得团团转。”
这回不再是拆包裹的声音,而是连续不断地翻动纸张的声音。
景昂听得头痛,他从小就不爱读书,对书本、纸张一类的声响头痛不已,有生理上的反胃,后来进入军中训练,才算彻底远离了这种烦恼。
虽然军中仍要学习策论,但这点学习量,和在家由公孙先生布置下来的学习量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是以,他学习策论学习很快乐,很轻松。
想起在军中的快乐生活,景昂原本冷硬地的心又渐渐柔软,缓和了口气,自顾自说道:“连城,你可能不信,但在我心里,你真的比我的亲兄弟还亲。我虽有一个哥哥,与我也只相差一岁,算是年纪相仿,可我能感受得出,他对我并没有多少兄弟之情,更多的是出于面子上的关心。他身为嫡长子,嫡长孙,日后袭爵的不二人选,我知道他过得很累,不仅明面上要做到兄友弟恭,还要具备一个优秀继承人的素质,他实际已经非常优秀了,在京中一帮子弟中,已经算是少见的有为青年,可偏偏遇上明姝这个怪物。”
说到这,还特意停顿了一下,“我说她是怪物你不会生气吧?”
半天没反应,景昂等得不耐烦,扭头一看,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画面直到许多年后,直到他娶妻生子,直到晏连城独当一面,成了威震六国的杀将,他依旧能想起他今时今日的脆弱与疯魔。
包裹已被打开,里面竟是信!
信纸与信封已经分离,信纸散落一地。
晏连城双手撑在桌沿,伏着身子,低下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景昂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妙的预感。
晏连城给明姝写信一事他是知道的,所以这是……
想到自己的猜测,景昂忙捡起落在自己脚边的一封信封察看。
果然,的确是他写给明姝的信。
此刻连他也不禁为晏连城难过起来,他虽然不晓得绿豆糕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但明姝会做的这么绝是让他始料未及的。
这是要彻底与连城恩断义绝呀!
想起之前明姝森冷的眼神和说过的话,如果爷爷也知道,如果连他都默许明姝这么做,那绿豆糕里藏着的东西该有多可怕呀。
虽然心里惊骇无比,但见晏连城这可怜样,到底还是兄弟情义占了上风。
走过去,按上晏连城的肩膀关切道:“连城,我不怪你骗我了,你没事吧?”
晏连城听见耳边不断传来声音,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那双曾经盛着漫天星辰的星眸此刻一片猩红,薄削的唇血色全无,眼神毫无焦距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景昂,竭力扯了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正要说自己没事,不料一个“没”字刚说出口,忽地吐出一大片鲜血。
喷出的鲜血将景昂哟黑的脸染红,更给自己苍白的嘴唇涂上了一抹艳丽的色彩,让他原本硬挺俊朗的脸显得妖艳无比。
男色有时也可比女色更加魅惑。
这是被吓蒙圈的景昂脑子里突然钻出来的想法,不过还没来得及细究,晏连城就两眼一翻,彻彻底底晕死过去。
和上回不同的是,这回他是真晕。
景昂抹了把脸上的鲜血,足足愣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一边背着晏连城下楼,一边高声呼喊请大夫。
这骇人的模样把明月阁的其他客人吓了一跳,虽然景昂的面容被脸上的血遮掩,但仍有不少人看清了晏连城的模样。
不多时,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江夏王世子在明月阁吐血昏厥的消息。
像景昂这种缺心眼,是指望不了他在这种紧急时刻能把房间里遗留的信件处理好的。
好在景毅多留了个心眼,知道此次事关重大,派了人偷偷跟在景昂身后,在景昂背着晏连城离开房间后,默默将信收起来。
五天后,明姝从鹊枝口中得知晏连城高烧五天不退的消息。
鹊枝以为她会很伤心,偷偷觑了眼明姝,发现她不悲不喜,神情无比淡漠。
这下,便是连她也觉小姐心狠……
那可是晏世子啊。
从小把小姐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莫夫人则第一时间想搬到舒怡馆与她一起住,名义上是关心她,舍不得她,想趁着她在家与她多亲近几日,但实际么,无外乎怕明姝放不下,为晏连城做出什么冲昏头脑的事。
虽然明姝反应很平淡,但毕竟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自个儿的孩子什么心性做母亲的不说了解个透彻,也能摸个八九分,这孩子呀,越是这样,就越是放不下。
但接下来明姝的话,却彻底惊呆了向来以冷情自居的莫夫人。
莫夫人试探她:“连城这样,你就不担心么?若是实在担心,你人虽不能过去,但却可以送些药啊补品什么的过去,娘不会阻拦的。”
明姝却只是淡淡道:“不必了娘,江夏王府什么好东西没有,不需要我们去凑热闹。明日舅母生辰宴,你别拘着我,带我一起去。”
莫夫人蹙着眉,神情十分复杂。
她虽是过来人,可也不免为明姝此刻的举动感到心惊。
不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就是普普通通的邻家哥哥,到了这种危及性命的时候,多少也会有所触动,遑论连城真的对她掏心掏肺,便是连她这个局外人看着都咋舌。
以为明姝是故意装出的,莫夫人叹了口气,摸了摸明姝的头,妥协道:“女儿,娘认输,你别表现得如此凉薄,娘知道你担心连城,娘这就送你去江夏王府见连城,只求你别再这么冷漠,娘怕你心伤太过,憋坏自己。”
明姝把莫夫人放在自己发上的手拿下来,认真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娘,我说的是真的,没说假话,也没意图逼迫你答应什么。我是真的想去参加舅母的生辰宴,娘,你也知道连城对我是个什么感情,若不想后患无穷,就要彻底绝了他对我的念想。”
说罢,明姝冷嗤一声,自嘲道:“生死垂危之际,正是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他这次若挺了过来,知道我有如此绝情,相信只要稍微有自尊心的人,都不会对我还存有丝毫幻想。与其因他的爱,让我整日生活在担惊受怕中,倒不如让他恨,这样我至少能安安心心睡个好觉,不用担心哪天醒来,因为他的原因被打入冷宫。”
莫夫人定定看着明姝,半晌,才道:“是你爷爷教你这样做的吗。”
景毅自以为瞒住了她,但她经营府中多年,岂是能轻易蒙骗她的。
早在景毅偷偷派人去跟踪景昂时,她就发现了不对劲,明月阁里发生的事,还有那些信,莫夫人稍一琢磨就明白了。
明姝轻轻摇头,“没有。是我自己这样做的,与爷爷无关。而我这么做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彻底绝了连城的念想。爱有时比恨更可怕,如果可以选择,我不要这样的爱,我讨厌一切可能将我陷入险境的东西,包括爱。”
听了明姝的话,莫夫人默然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在隔天带着明姝去了镇国公府。
只是在去镇国公府的前一天晚上,她一夜没睡,脑海里始终回想着明姝的这些话,一边想一边流泪,有欣慰有自责,还有胆寒。
欣慰是,明姝做事如此果决,日后进了宫定然不会轻易受欺负,甚至很有可能成为最后赢家,届时他们家必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自责是,自己的女儿养成如此狠决的性子、如此冷漠的心肠,没有丝毫女儿家的柔软,这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失责。
胆寒是因为明姝狠辣果决的行事作风,经此一事,她再不敢生出拿捏她的心思了。
她原还想着,他日明姝进了宫扶摇直上,在陛下面前说的上话,定要像在府中一样,拿捏住她,让她听话,为两个兄弟谋利。
但现在不敢了,这般绝情冷血,她不拿捏别人就算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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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连城足足烧了七天。
然而这七天他过得并痛苦,反而十分愉悦,因为在梦里,他成功阻止了明姝进宫。
明姝做了江夏王世子妃,成了他的妻子,他们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直到生命的最终时刻,他仍不愿醒来。
但他不得不醒,一股强力将他从鬼门关硬生生拉了回来。
晏连城醒来的第一时间就问明姝在哪儿。
信阳长公主的那双优雅高贵的凤眸已因连日来的哭泣肿成了桃子,听了晏连城的话,再次泪奔,伏在床边,哭的不能自已,抖着肩膀生理抽搐。
蜀国公与江夏王望着他的眼神都欲言又止,模样活脱脱老了十岁。
尤其他的爷爷,此前那样老当益壮,虽然已经六七十岁,却仍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但现在,满头青丝尽数变白。
他的父亲,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鬓边亦是白了大半,挺直的背接近佝偻。
看了眼身边穿着御医服饰的人。
他明白了。
晏连城明白了。
他在做梦呢。
这才是现实。
现实是残酷的,现实没有明姝,没有执子之手。
一个月后痊愈,他不死心仍继续打听明姝的情况,这才知道,在他高烧不退的那段时间,她仍有心情参宴。
据宴会回来的人讲,景三小姐,言笑晏晏,很有大家闺秀的风度仪礼呢。
晏连城彻底心死。
在她心中,他原来真的不值一提。
或许猜到她有苦衷,但世子的骄傲告诉他,他若仍痴心追求,世人只会说他下贱。
而下贱的人,配不上她。
永徽七年春,长安道。
樱花漫天飞舞。
身穿月白色衣衫的少年郎意气风发纵马驶过,带起的扬尘让路旁的小贩惊呼出声。
零星的花瓣飘落在他的肩头。
少年回首一瞥,眸中再次盛满星辰。
只是这次,他的目光不再为任何人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