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墨,长乐宫。
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缓缓自重重床帘后伸出,侍立在旁的张发立即会意,把寝殿所有人都支了出去,接着缓缓撩开纱帘,赫然出现一具形销骨立的躯体。
弥留之际,梁太后的嘴唇黑得发紫,眼窝深陷,两腮凹得厉害,满头的银发在烛火的照映下像是一把冬日里布满白霜的柳条,毫无生机可言。可就算是这样,她的一双眼,仍旧含着一丝不容忽视的亮光。
“扶我起来……”苍老的声音沙哑地厉害,就像砂纸磨过桌面。
张发遵照指示,将浑身没有一丝气力的梁太后从床上扶起,服侍她穿戴好一切。
“娘娘想去哪?奴才让人去准备仪驾。”张发小心翼翼搀扶着堪堪站立的梁太后,轻声问道。
“静好、阁,不、不要声、张。”才说了几个字,梁太后就累得喘不过气。
听到“静好阁”三个字,张发面上虽恭敬如常,心里却蓦地一惊,道了声“是”,旋即吩咐人去准备。
月光皎洁,清冷的光辉撒在凤辇之上的梁太后身上,苍老的面孔遍布死气,如炬的眼睛多了丝恍惚。
想她二十来岁嫁给嬴珩,从贵妃到皇后,从宫斗最为血腥残酷的乾德朝脱颖而出,成了最终的赢家。可以说,除了丈夫的宠爱,她想要的都得到了。
可将死之际,她却不可避免地怀念起嬴珩来,想到如今的境况,昔日故人的下场,不免唏嘘,嬴珩一辈子在几个女人中周旋,除她以外,心爱的几个女人要么早死,要么下场凄惨,也是天意弄人。
忽然,辇驾一顿,把沉思中的梁太后拉了回来,张发躬身道:“娘娘,到了。”
梁太后“嗯”了一声,在张发的搀扶下,踩着小太监的背脊下了辇轿,缓缓走进阁内。
视野进到内阁,里面别有洞天!
阁楼最中间是露天的,中间矗立一个圆柱形状的高台,高台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有一个汉白玉石阶,高台表层铺满白玉砖,在苍冷月光的照耀下,白玉铺就的圆台在月光的映衬下晶莹剔透,整个高台焕发出莹白润泽的幽光。
虽然整个高台仅用白玉作装饰,但正因如此,才显得纯粹无瑕,且高台台面面积够大,几乎有一整个操场大,只不过操场是椭圆形,高台台面则是正圆形。
另外玉,尤其是白玉,天生自带贵气与仙气,所以整体有一种明月入怀、幕天席地的广博气势,立于高台之上,恍若置身空灵仙境……
张发第一次来静好阁,从前只隐约听过它的大名,说这是嬴氏皇族处理“家事”的场所,当初孝建皇帝靖难成功,就是在此地处置的废帝,行刑时,还叫来满朝文武旁观。
孝建皇帝上位后清洗了一大批旧臣,真正的杀人不眨眼,所以百官纵然知道这种处置方式妥当,非常不妥,可大部分因为惜命,默认了孝建皇帝的手段,也间接默认了孝建皇帝的正统身份。
有孝建皇帝这则先例在,此后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任帝王,若有不方便处理的皇族人员,可在此处公开处刑,任何人不得外泄,违者,十族尽诛!
想到这,张发又看了一眼那个似有仙气缭绕的高台,丝毫没觉得美丽,只觉寒气透骨,冷得他当场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梁太后睨了一眼张发。
张发忙低头,“奴才失仪,请娘娘责罚!”
梁太后瞥了眼只有几步路远的禁闭室,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下不为例。”
进去前,守在房门口的侍卫递给梁太后一方素帕,梁太后接过,将鼻子捂得严严实实,才让人打开房门。
房门一打开,一股恶臭迎面袭来,纵使梁太后已经有所准备,但那个习惯了芳香馥郁气味的娇贵鼻子,还是嗅到一股异味,梁太后的眉蹙得愈深,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缓了缓,等稍微适应后,梁太后才绕过摆放在门口的屏风,走入内室。
屏风后的景象十分骇人,四周布满各式各样的刑具,正中间还有一个粪坑,仔细瞧的话,布满粪便的茅坑似乎有个东西在浮上浮下,梁太后眯着眼,不动声色地打量。
忽然,一个披头散发,衣着整洁的老者从外面急急忙忙走进来,然后跪在梁太后脚边,“臣偃不害恭迎太后凤驾!”
粪坑里的东西听到动静,动作忽地变大,浮上浮下的动作越来越激烈,还伴随着似有若无的呜咽声。
梁太后收回目光,居高临下看了眼偃不害,缓缓道:“起来吧。”
偃不害谢恩,起身与张发一左一右陪侍在梁太后身边。
“舌头可还在?”
偃不害忙不迭说了句“在”,接着,又十分谄媚地说道:“娘娘吩咐过,不仅要留她性命,还务必保住她的舌头,臣不敢遗忘娘娘的嘱咐,所以先拔光了她所有的牙齿,又转门为她做了个嘴上的护具。且依据娘娘的要求,臣还给这护具做了小小的改良,只需轻轻拨动护具上一个开关,阻止她咬舌自尽的同时,还能让她开口说话。”
这个马屁果然拍的够好,梁太后难得轻笑一声,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干得不错,明日去长乐宫领赏。”
偃不害大喜,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许是磕头的动静太大,让不远处粪坑里的不明生物感受到余震,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强烈,不停地撞击粪坑的内壁,发出了咚咚咚的闷响。
偃不害见梁太后脸色似有不虞,当即拿起一根布满倒钩、顶端尖锐的铜棍,准备去教训那个东西。
不料刚拿起,就被梁太后喝止,“把护具打开,哀家要同她说会话。”
偃不害忙放下手里的铜棍,遵照梁太后的指示打开护具。
护具一打开,那个东西就低低笑了起来,也不说话,就是笑,犹如恶鬼在低吟。
梁太后让人从外面重新端一张靠背太师进来,然后让张发与偃不害都出去,她要单独与她说说话。
张发巴不得避开,偃不害却有些迟疑,“娘娘,您千金凤体,这东西实在脏污,若没臣在一旁看顾,臣怕这东西冒犯娘娘。”
“不碍事,”梁太后的目光停留在那个不明生物身上,淡淡道:“我有事自会唤你。”
偃不害还是有些担心,想再说些什么,孰料梁太后忽然转过头,皮笑肉不笑看着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偃大人,哀家要与她讨论宫廷秘辛,你也要在此旁听?”
偃不害脖子一缩,不敢再言语,走得比张发还利索。
等到房里再无他人,梁太后才乌唇轻启,“季妃,别装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笑声戛然停止,粪坑里的东西也不挣扎了,纵然眼眶空无一物,也还是凭接声音,精准定位梁太后坐的方向,然后凭借身体的惯性,像鱼一样,挺动身子面向梁太后,像是故意要恶心梁太后一般,咧开脏污不堪只有牙肉的嘴巴,做出一副滑稽地嘲弄表情,嘶哑着声道:“贱人,你终于敢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