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陶然居,
“爹,可是陛下有何指示?”景安忧心忡忡试探道。
景毅天不亮入宫,临近中午才回来。
家里人在家等得心焦,好不容易等到景安回来,他却又什么都不说,只让人把景安、莫夫人还有明姝叫到陶然居,说是有要事相商。
莫夫人倒是更沉得住气。
若真出了事,景毅今天就不可能安稳到家,既然到家,那就没什么大事。
但这种时候又不好什么都不说,便顺着景安应承道:“爹,已经晌午了,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也不迟。”
“吃饭?”景毅冷笑道:“我怕你们听了接下来的话,觉都睡不着!”
景毅没来由的一声冷笑让莫夫人与景安双双愣住。
景毅平时是个很严肃的人,只有在面对明姝时才有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一面,其它任何时候都是不苟言笑的。
又因为总板着脸,别人一般搞不清他是喜是怒,还意外得了个“冷面王爷”的称号,像今天这么情绪外泄还是头一回。
莫夫人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扭头与景安对视一眼,斟酌道:“爹,究竟发生了什么?值得生这么大气。”
景毅没回答,沉着脸让人把《万里江山猛虎图》拿出来。
“爹,这是何物?”
莫夫人疑惑打量仆从抱着的墨色长方体盒子。
“这个东西,是前靖唐道虔的《万里江山猛虎图》。”景毅喝了口茶,还不忘补充一句,“是真迹。”
莫夫人当年也是饱读诗书的才女,甚至临摹过这幅画,自然清楚此画的来历,以及特殊的政治意义。
“这可是寓意两国交好的国宝!宫中名画无数,怎么会赐这幅?”
景毅叹了口气,将奉天殿发生的事与他们说了。
当然,没说虎符的事。
嬴伋专门嘱咐过他,虎符一事事关重大,越少人知道越好。
言外之意,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多只苍蝇知道就等着被发落吧。
说完后,在场三人反应各异。
明姝如遭雷击,脑袋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当初不是已经商量好,不让明姝进宫,现在,现在该怎么办呀……”景安喃喃,哀伤地看着明姝。
至于莫夫人,就很有意思了。
“你去哪?”正难受的景安见莫夫人起身往外走,忙问道。
莫夫人站定,一脸肃色,言简意赅道:“去江夏王府,找公主说清楚。”
说罢,转身出门,再不见人影。
景安愣了愣,回过神来后,发现确实是这么个理,他们还能抗旨不成?
就是苦了两个小辈。
连城对明姝的付出他都看在眼里,就差没真的摘星星摘月亮。
其实嬴伋不差,龙章凤姿,手段虽狠辣了些,可也证明不是个草包。
品貌般配,家世也算高攀,就是深宫实在凶险,娘娘也没有那么好做,也不知明儿进宫后受不受得了。
“你先回去。”景毅看了景安一眼,旋即扭头对明姝吩咐:“明儿留下,我有话问你。”
景安急了,“爹,有什么话不能当我这个做爹的面讲。”
明姝知道景安是在担心自己,安抚道:“爹,你先回去,我一个人能行。”
景安深深看了明姝一眼,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怎么也说不出来,踌躇几番,终余下一声叹息离开。
景安走后,景毅把明姝叫到跟前,问道:“明儿,你跟爷爷说句真心话,你是否非连城不嫁?”
明姝叹了口气,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景毅诧异地“嗯”了一声。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孙女态度之决绝还是让他吃惊不小。
“我虽与连城青梅竹马,却并非情深不悔,至少我对他不是。”
顿了顿,接着道:“与其盲婚哑嫁,全凭命运做主,倒不如选个知根知底的人,这样即便他有了旁人,我们也始终有层情分在。连城符合这个标准,所以我才选择他,但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很伤心,因为我相信,凭我的家世、样貌、能力,就算嫁到别家一样不会差!”
圆润狭长的眼眸亮的吓人,灼灼的目光让景毅心惊。
他原本以为,明姝知道这个消息会悲悲戚戚哭一场,甚至准备好了安慰的说辞。
把她留下的目的也就是让她好好哭一场的,哭完了,再不认命也要认。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孩子心性竟如此坚忍、开阔。
公孙无疾总说她心性远超世间男儿,他还只当是对他这个主家的客套说辞,没成想所言不虚,这孩子当真非池中物。
景毅欣慰之余,又不免嘱咐道:“你有此雄心壮志,祖父十分欣慰,不过,祖父仍要告诫你,皇宫看似富丽堂皇,实则白骨累累,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万事小心为上,一定不能做出头鸟,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正是这个道理,明白么?”
明姝点点头,“明白!”
“好孩子。”景毅摸了摸明姝的头,语气十分轻柔。
“你这般聪慧,容色更是一等一,入宫后必得陛下青眼,但若想盛宠不衰,就必须明白一个道理:帝王恩宠是世间最不牢靠的东西,子嗣才是屹立不倒的根本。”
“既是入宫为妃,闺中乐趣是享受不到了,与守活寡没甚分别,所以不要太在意恩宠,最紧要的是低调做人,多为皇家开枝散叶,将自己的孩子平安养大,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若是别人在这长篇大论教她做人做事,她一定嗤之以鼻,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但跟她讲这些的是她最敬爱的爷爷,明姝一向视他为人生的榜样。
他的话,明姝是一向听从的。
“我省得,”明姝的表情十分严肃,“我一定将您的教导谨记在心。”
景毅见明姝听进去了,大为宽慰,可想起前几日景安跟他提及的事,决定再多提点几句,免得日后因此闹出祸事。
于是状似不经意道:“明姝啊,我听你父亲讲,你好似对朝政颇感兴趣。”
明姝先是疑惑地“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后,立即拍着胸脯保证:“爷爷,你放心,我只在自己人面前如此,外面绝对谨言慎行。”
景毅见她还没充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叹了口气,有点无奈。
但也不能过分责怪,毕竟明姝之所以养成这般骄矜肆意的性子,一大半出于他的鼓励和纵容。
若是不入宫为妃,他才懒得管,女孩子家就是要有主见才不会在婆家受欺负。
可她偏偏不得不进宫。
所谓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九族尽灭。
明姝冒不起这个险,景家更冒不起这个险。
想到这,景毅决定采用迂回战术敲打敲打,“你可知,陛下为何定要让你入宫?”
“知道呀,”明姝点头,“爷爷你方才不是讲了么,你与蜀国公同为军中重臣,若是咱们两家联姻,势必对皇权有所阻碍,所以陛下才将我与连城拆开。但是呢,我这样的身份,除非嫁给平民百姓,否则无论嫁到谁家都有政治联姻的嫌疑,那陛下只好自己娶我喽。”
看着明姝分析地头头是道,景毅的心情简直不能简单用欣慰来形容,硬要拉出一个词做比较,那就是感恩。
感恩老天爷让一个这么优秀的孩子投生到他家,做他的孙女。
然而十分可惜的是,这孩子是个女儿身,纵有惊世才干,也只会便宜了婆家。
“你知道就好,那你可有深究其中缘由。”
明姝摇头。
缘由不就是她上面说的缘由嘛,还能有哪个。
景毅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明儿,你大了,许多事我不就再瞒你。陛下登基之处,太后娘娘为稳固朝纲,大肆清洗异党,许多与爷爷出生入死的战友因此受到牵连,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至泥淖。现在的葛家什么样当初他们就是什么样,女眷至今还困在教坊司不得解脱。好在爷爷足够低调,懂得隐忍,这才勉强逃过一劫。”
明姝听得目瞪口呆。
葛家的事虽带给她许多触动,但也仅是触动。她与葛家小姐不过点头之交,交情实在泛泛,更半是因着同是女子的原因才怜惜她。
然而听着这段尘封已久的过往,明姝才有种彻底地、触及灵魂的震撼:原来天堂与地狱,有时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回想起来,那时她虽已记事,但大人从不在他们面前说这些。
她唯一的印象就是,以前总来找自己玩的姐姐突然不来找自己了,她问莫夫人为什么,莫夫人总以各种借口搪塞过去。
小孩子忘性大,久而久之,明姝有了更多的新朋友,便渐渐将她们抛诸脑后。
若非祖父今日提起,她估计一辈子也不会记起她们。
尘封许久的记忆就这样随着景毅的讲述一点点出现,联想到昔日的玩伴如今竟在教坊司,明姝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若是当初祖父不够低调、不够谨慎呢?她是不是也……
明姝忽然有种想呕吐的冲动。
至于景毅接下来还说了那些话。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仅凭这一段话,明姝已然认识到自己从前错得有多离谱。
不过幸好她还有改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