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昏黄的日光弥漫天际。
林院深深,芳香馥郁的一处雅苑,一排雪肤花貌的丽服女子,捧着琳琅满目的菜品在廊下穿梭,有序走向最华丽的一间房舍。
进门后,入眼便是扇一人高的白玉屏风,屏风前方放着一张紫檀木桌,一尊雕刻精美的香炉稳稳放置在桌面正中央。
紫色轻烟自炉内缓缓逸出,飘然流向四周,侍女们绕过屏风时,衣角不免沾染些许香味,此香与少女的体香混合在一起,便是这雅致闺房的天然香料。
屏风之后,鱼贯而入的侍女们将手中的美味佳肴一一摆上桌。
等到明姝沐浴完出来,便见丰盛菜肴旁各站一位妙龄少女,少女手中握有一双长长的象牙玉筷,随时准备布菜。
食物的香味和侍女身上的芳香糅杂后,竟出人意料的好闻。
明姝愉悦的心情不禁更为愉悦。
落座后,刚吃几口菜,又一位丽服侍女自门外进来,瞧衣裳配饰,比之寻常侍女华丽不少,看来是个大丫鬟。
“小姐,晏世子送来的。”大丫鬟将尚未开封的信件奉到明姝面前。
明姝神色淡淡,轻飘飘接过。
她和晏连城自小青梅竹马,总角前日日混在一处,近几年大了才不经常见面,但也是时不时就要互通书信。
两家大人对他们的小动作无疑是默许的,甚至暗暗支持,否则这信也到不了她手里。
原以为又是些家长里短,可打开一看,内容令她颇感意外。
信是鹊枝送进来的,这会见明姝看完信迟迟不言语,更不令侍女布菜,便提醒道:“小姐,用完膳还需去跟夫人请安。”
明姝点点头,将信交给鹊枝,重新用膳,吃了几口,忽又想起什么,吩咐道:“祖父今儿赠给我一个呃…一个…香囊,我搁里屋的梳妆台上了,你的手工活向来很好,随便用什么线做成玉佩,过几日我要戴在身上。”
鹊枝忙点头称是,安静立在一旁等明姝吃完,然后陪她一起去见莫夫人。
莫夫人三十五六的年纪,未出阁前是京城有名的美人,打小娇生惯养,便是嫁了人也从不肯在衣食住行上亏待自己。
虽接连生养过三个孩儿,又要管理王府一大家子事务,却依旧人比花娇,风韵犹存。
然则,美则美矣,性格却过份强势,除景毅稍微体谅她管家不易外,丈夫子女没一个喜欢她,否则府里那三四个庶子和四五位姨娘从何而来?
明姝到的时候,莫夫人正歪在贵妃榻上,伸出自己的纤纤玉指涂蔻丹。
“娘,女儿给你请安来了。”
莫夫人跟没听到似的,眼皮都未曾抬过一下,明晃晃晾她。
明姝是何等通透之人,立即明白自己母亲这般发作的原因,可她仍旧不肯妥协,梗着脖子,将声音拔高些许。
“娘,女儿给你请安。”
莫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再次将目光移向自己的十个猩红指甲盖。
半晌,才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明姝微微敛目,尽量掩饰眼底抑制不住的沮丧与寒意。
“听说你今日在学堂很出风头?”
“不敢,”明姝十分谦虚,“大哥与四弟亦被公孙先生夸奖。”
“不敢?呵——”莫夫人冷笑着看向明姝,“我看你很敢,且很会阳奉阴违!”
“我私下嘱咐过你多少次,不要在学堂抢你大哥的风头,你二哥已被你祖父赶去军营,若是再厌弃了你大哥,将爵位给那几个庶出的贱种,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得势,我看你出嫁后在婆家受委屈挨欺负,谁会给你撑腰。”
明姝听得直皱眉,忍不住反驳道:“娘,你怎知我嫁人后一定受欺负?在你心中,女儿就这般无用吗?况且四弟他们不也是我的亲兄弟?我是他们唯一的姊妹,倘使我真受了委屈,他们必不能袖手旁观的。”
莫夫人不以为然,悠悠道:“话别说太早,你这般爱出风头,不懂藏拙,若硬是拧着不改,被夫君厌弃是迟早的事。”
此情此景,明姝真的很想说,爱出风头,不懂藏拙,被夫君厌弃的明明是你自己吧,不过还是惜命,只敢腹诽,不敢当面讲。
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口头上训斥几句也就罢了。
“准备准备,过几日庙会,我与你纪家姨母约好一同去清凌峰小住几日。”
明姝眼前一亮,一蹦三跳来到莫夫人跟前,蹲下身,拉着莫夫人的胳膊追问:“那纪姐姐可会去?”
莫夫人睨了她一眼,“你说呢?我都带你去了,你纪姨母自然也要带她去。”
得了准信,明姝欢欢喜喜从安福堂出来,可一踏进舒怡馆,却骤然发现气氛不对。
明姝绷着脸环顾四周,明明一切如旧,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见翠茉这个领班丫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姝更加确定心中的猜测。
“说说吧,”明姝坐到太师椅上,一面接过鹊枝奉上的茶一面说道:“我不在的时候,谁来过。”
翠茉仍旧有些吞吞吐吐,鹊枝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翠茉才嗫嚅着说道:“回小姐,二公子方才来过,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临走前,还抢了王爷赐的香囊,说…说借他玩几日,红豆想阻止,反被踹了一记窝心脚,现下已经看过大夫,在卧床养伤。”
鹊枝也变了脸色,她没想到事情有这般严重,忙觑了眼明姝,见她不喜不怒,一脸的淡然,暗叫一声不好。
伺候小姐多年,她心知小姐的脾气,面上越淡然,心里就越生气,越不会善罢甘休。
小姐才因着大公子的事让夫人不喜,若再与二公子起争执,定要被夫人责罚,到时可就不仅是口头训斥那么简单。
“小姐,”鹊枝咽了咽口水,试探性开口:“要不,咱们跟王爷讲,让他……”
“不必,”明姝截口道:“去把笔墨纸砚拿来,我要给连城哥哥回信。”
鹊枝茫然地与翠茉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中的不解,可到底不敢耽误,利落拿来文房四宝,在明姝面前摆好。
明姝一边写一边暗自冷笑。
景昂不在学堂上课,不可能知道香囊的事,定是景晟对她怀恨在心,才挑唆景昂那个没脑子的蠢货来玩这种小把戏膈应她。
不过景昂也的确够蠢,上赶着被人当枪使,她若是打定主意让祖父出面,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景晟却可以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罢了罢了,这回她干脆大方点,也不追究什么罪魁祸首,直接来个借刀杀人、一网打尽!不管是景晟还是景昂,她都决定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一扭头朝翠茉吩咐:“拿最好的药去红豆房间,仔细问问她伤在哪个部位。”
“啊?哦!好好!”
反应过来的翠茉赶紧去找药。
鹊枝看了眼手忙脚乱的翠茉,斟酌地问道:“小姐,那这香囊,是咱们自己去取,还是等二公子自己还回来?”
这话连鹊枝自己都不信,二公子匪气颇重,到他手里的东西绝没有归还的道理,尤其仗着人高马大总欺负她家小姐,说是说过几日归还,只怕是又要石沉大海。
且那香囊她捉紧瞧过一眼,真真是件稀罕物,宝石华丽,冷香袭人,若是挂在小姐身上,该有多美、多香啊!
只可惜被二公子那活土匪夺去,也不知要便宜俊轩阁哪个狐媚子。
“放心,我有数。”明姝拍拍鹊枝的肩膀,安抚道:“这回我不仅要将东西夺回来,还要让他亲手奉还,另替红豆报一脚之仇。”
鹊枝一脸的不信,明姝也不过多解释,只等翠茉回来,将红豆伤及的部位仔细誊写到纸上,旋即将信封好,令鹊枝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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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凌峰,风景怡人,蕙草花香。
峰上有座寺,名禅露寺,乃是前朝高僧慧严法师所建。
虽然是高僧所建,但因为位置实在偏僻,兼之有相国寺珠玉在前,这里的香火实在少的可怜,连一般的生计都不能维持,需要主持亲自下山化缘才不至于饿死。
不过时来运转,一个女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间寺院的命运。
此女子当然非寻常人物,乃是先帝生前最爱的女人——元贞皇贵妃。
元贞皇贵妃出生寒微,但生的绝色,在世时稳居皇族第一美人的宝座,尤其得先帝恩宠,到死都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其隆宠之盛,一度压过皇后的风头。
只可惜,红颜薄命,元贞皇贵妃生下一子后,不多久便离世,死前特地留下遗言,希望将自己安葬在禅露寺。
这其实很不合规矩,嫔妃死后当葬入妃陵,葬在一个偏僻寺院算怎么回事?
可谁叫先帝爱她爱得深沉,不顾群臣劝阻,硬是将心爱的女人葬在此处。
这件事过后,无数王公贵族慕名前来,想看看这个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寺院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竟能让生前宠冠六宫的元贞皇贵妃有如此深的执念。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禅露寺由一开始的名不见经传,一跃成为衍国境内仅次于相国寺的第二大名寺。
如果慧严法师在天有灵,知道禅露寺以这么匪夷所思的理由出名,只怕会哭笑不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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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会当天,风和日丽,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景家与纪家都住长安道,所以约定各自带领家眷在长安道口碰面。
莫夫人与纪太太是嫡亲的姊妹,有许多话要讲,会面后,便打发明姝与纪映雪去坐另一辆车,她们好畅快聊天。
明姝因着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很看重纪映雪这个表姐,有什么好东西与体己话都会优先与她分享。
纪映雪虽有好几个姊妹,但除她以外,要么是庶出,要么是叔伯家的女儿,总归隔了一层,且妯娌间的明争暗斗多少会影响到下一辈的交往,是以明姝在她心中亦非常人能比。
“诶,明儿,你听说了吗,福成大长公主去年从相国寺迁到了禅露寺。”
明姝趴在窗前,新奇地看着外面车水马龙、十里长街,闻言,头也不回,“听说了,怎么,她在,我就去不得了?”
纪映雪坏笑道:“她在不在,你都去得。可偏偏她的小孙女也在,从小她就为着连城的事没少找你茬,这回你们碰上,还不得要闹翻天。”
“闹就闹呗,我还怕她不成?”
明姝眼尖地瞧见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忙命马夫停车,使唤他去买了两个糖人。
马车吱呀吱呀往前行驶,车内的明姝嘴里咬着糖人,脑海却在回忆。
小时候,逢年过节,晏连城都会偷偷带她出门逛夜市。
那时,她必定一手拿着他买的糖人,一手牵着他的衣角,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晏连城每次都想牵她的手,可每次都被她拒绝,小小的她天真地以为,牵衣角的话,只要她不主动松手,他们便永远不会走散。
“诶!回神啦。”
纪映雪冲明姝挥了挥手。
见明姝空洞的眼神有了亮光,纪映雪才打趣道:“我听我娘说,姨母和信阳长公主都有意撮合你与连城,你们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
“去你的终成眷属!”明姝红了脸,笑骂道:“八字都还没一撇,说这话也不嫌早。”
“不早了,“纪映雪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一个十五,一个十六,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信不信,你们两家已经在悄摸商定婚事,只等合适的日子公布。”
纪映雪打小就很看好他们这对,一个是明艳绝伦的王府小姐,一个是风骨俊秀的王府世子,又是两小无猜,怎么看怎么般配。
明姝其实也有这种预感,近期晏连城的来信愈加频繁,而莫夫人控制欲那么强的人竟然没有加以阻拦,甚至半句提点都无,态度这般放任自流,一点也不像她的行事做派。
莫非,真如纪映雪所言?
纪映雪望着沉吟不语的明姝吃吃笑道:“我原以为你与连城迟迟未定亲,是打算入宫,还高兴自己能有个伴,如今瞧这光景,怕是只能孤零零喝你们的喜酒喽。”
京中官员、王侯,凡家中有适龄女子者,除疾病、天生残疾、已订亲外,都要入宫选秀。
本来永徽四年初次选秀,阵仗搞得蛮大,谁知临近选秀时日,各地突降天灾,民间一时议论纷纷,上面不得已取消选秀。
是以明年,也就是永徽七年,乃是今上首次选秀,意义非凡。
“话也不能这么讲,”明姝安慰她,“姐姐日后进了宫,凭姐姐的家世,容貌,智慧,不说宠冠六宫,明哲保身是不难的,甚至于一飞冲天也未可知?到时妹妹在婆家受了委屈,还要仰仗姐姐你这半个娘家人撑腰呢。”
纪映雪看了明姝一会,终是忍不住笑道:“明儿,不得不说,你生了张巧嘴,我虽知你在奉承,可委实被取悦到。”
最重要的是,论这三样,你才是真正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进宫也好,焉知今日之盟友不能成为他日之死敌?
还是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更使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