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起的动作很快,不过片刻,张枞的第一批亲卫军便被人押了上来。他们可以说是张枞生前最亲近的一帮人,先前对于张枞因头风发作,视人命为儿戏的行径,这些人非但不加以劝阻,反而为讨张枞欢心,绞尽脑汁替他想出无数血腥游戏,譬如往凤鸣池中倒入毒蛇等等,可谓满手血腥。
被押解至菜市口时,其中一位相貌堂堂,面容极白的中年男子,似是读过几年书,口中一直大叫着自古以来,杀降不详,难道阎起真的不怕太过滥杀,被全天下人唾弃,被后世人鄙夷?何况今日阎起这般赶尽杀绝,焉知来日不会被旁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说罢,男子奋力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正前方的阎起。
阎起与他对视良久,忽的起身,缓步从高台之上走下。
见状,男子心中暗喜。他就知道,这世间无一人不在意身前身后名,即使疯狗一样的张枞,也极为在意自己的名声,不许会稽郡中事,轻易传扬出去。
阎起径直来到男子跟前,后者微微昂起下巴,语气骄矜,“阎将军放心,今日饶恕之恩,来日我等必将鼎力为将军正名,好叫天下人知晓您的大仁大……”
后面的话,男子还未说完,阎起忽的拔出身侧佩刀,手起刀落,一颗嘴角微微上扬的头颅应声而落,鲜血淋漓。
“啊!”
跪在他身侧被溅了一脸血的其他几人,猝不及防下,惊叫出声。
阎起的这一利落之举,似是拉开了什么大幕,紧接着一颗颗头颅接连掉落,浓郁的血腥味熏得人几欲作呕,菜市口的青石砖地面上,粘稠的血液一层又一层,甚至用井水都冲洗不净。
随着张枞亲卫军们的人头落地,原先还不见踪影的会稽百姓们,一个又一个从角落里慢慢走了出来。放眼望去,这些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是瘦骨嶙峋。零星的几个孩童瘦得脑袋出奇地大,就像是地里栽种的萝卜头。老人们则形似骷髅,眼眶、脸颊全都深深凹陷了进去。
和他们一块出来的,还有先前被阎军从会稽县衙的地牢中放出的一些女子。望着眼前血腥的一幕幕,原本早已心存死志的她们,麻木的眼中忽然透出奇异的光来。
这些亲卫军们之前见会稽的百姓们一个个被张枞下令玩弄至死,还觉得没什么,如今被按在砧板上的人成了自己,望着那些死不瞑目的同僚,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恐惧万分的眼神,部分胆小的,身-下甚至有骚腥味传出,口中嚎哭不止。
原来他们也不是不怕死的。
会稽郡中仍存活的百姓们心中奇道。
便是这时,女子队伍中突然走出一个鹅蛋脸的姑娘,不顾身旁人的劝阻,径直走到跪着一名面有横肉的亲卫军前半米处站定,瞪圆了眼,看着他在痛哭流涕中被人砍下了脑袋。滚烫的鲜血溅到她的脸上,她不仅不怕,反而还指着地上的那颗头,又是鼓掌又是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从她的眼眶中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口中发出的声音也从嘶哑的笑声转变成了凄厉的哀鸣。
眼泪像是会传染,随着鹅蛋脸姑娘的放肆大哭,在她身后,老人、孩童、女子也跟着一块哭了起来。他们太需要这样一场宣泄,呜呜咽咽的声音接连不断,仿佛将整个会稽郡渲染成了一个偌大的灵堂。
他们哭了没一会儿,天空竟也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就像是那些在天有灵的会稽郡百姓们,终于看见自己大仇得报,喜极而泣一般。
这一场大雨一下就是整整三天三夜。
这一日,天刚放晴,洛央便得了个不得了的好消息。
樊梁带队在会稽郡的西北侧竟发现了一座矿,什么矿,硝石矿。
乍一听见这个消息,洛央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迫不及待地便让樊梁赶紧带她去看看。毕竟一旦有了硝石矿,火-药还远吗?
先前阎起与张枞一战,洛央就一直想着若是能弄出火-药就好了,毕竟两方兵力悬殊,八万对二十万。可即便洛央心中再如何渴望,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连硝石都没有,她怎么做出火-药来?拿头做吗?
现在竟有一整座硝石矿,他们接下来好歹能有一些保障了。
洛央双眸亮得惊人。
站在她身侧,第一时间注意到洛央神情变化的阎起,执起她的手,“那些硝石你有用?”
闻言,洛央转头看他,嘴角微微弯起,“何止是有用,几乎能让阎军无往不胜。先前若是我们有了这些硝石矿,会稽郡绝不会打得那般艰辛……”
听了洛央的话,阎起瞳孔微缩。
跟随在樊梁身后,洛央欣喜地发现这一座硝石矿实在大的惊人。在她的要求下,很快,阎军便将整座山团团围住,重兵把守,再不允许任何人轻易靠近。
樊梁、张伦等人虽不知洛央此举用意,可经过细盐、白糖等东西证明,夫人绝非无的放矢之辈。先前那般值钱的细盐、白糖都未能让夫人如此重视,可见这硝石矿中产出的东西绝对要比细盐与白糖都金贵。比这两样东西还要宝贝的玩意儿,樊梁等人只要随意想想,都有些呼吸不畅。
有了硝石,洛央还未彻底展开实验,会稽郡最南侧临海的青安县县令突然递话过来,邀请阎起及麾下大将,至青安县参加他们特地为阎军筹备的迎宾宴。
据悉这位青安县令也是位能人,尽管手下无兵无将,却与县上的一名富绅合伙造出了一艘能出海航行的大船。为了活命,常常无视大越的禁海令,安排属下冒险出海行商,再用换来的金银财宝以保全县中百姓性命。
可即便这样,只要张枞头风一发作,青安县中的百姓还是越来越少。无奈之下,青安县令冯策已然开始考虑带着县中百姓,远离故土,乘船去到其他地方生存了。
谁曾想,便是这时,张枞竟败给了阎起,后者甚至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屠杀了张枞整整两万亲卫军。这使得冯策的心中突然起了一个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念头,那便是与传闻中的杀神阎起见上一面,再决定他们最后是走是留。
收到冯策为他筹备宴席的消息,阎起眉头微皱,刚要下令拒了,一只纤白的手忽然从一旁伸过来,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下去告诉冯大人派来的下属,这场迎宾宴,阎将军应下了。”洛央随口说道。
“是,夫人。”跪于下方的小兵,领了命就忙退了出去。
阎起转头看向身侧的洛央,“你若是喜欢宴席,大可让底下人筹备一个,不必……”
“这次不一样。”洛央眼神认真地看向眼前的男子,“这位冯县令有船,可以出海。”
“出海?”
洛央点头,“先前我让你看的《天下月报》你还记得吗?”
“是说这天下除了大越之外,广阔无垠,在遥远的海外还有其他文明存在的事?”阎起试探作答。
“不仅是文明,他们所居住的那片土地上,还有着大越从来没有的作物,那些作物,据说产量极大,若是能寻来,即便大越子民再遇灾荒,也不必食观音土,乃至易子而食。”
只这么一番话,便叫阎起一下捏紧了洛央的手指。
洛央笑着与他对视。
第二日,两人领着樊梁、张伦二人,并一支千人的亲兵队伍,准时抵至青安县城门下。
立于城墙之上,与冯策一并等候阎军到来的杜姓富绅,望向下方极具压迫的阎起大军,脸皮一抖,腿肚子更是颤个不停,“若是那阎杀星一言不合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可真就被你害死了……”
听到老友颤巍巍的声音,身材瘦削的冯策轻笑了声,忙往城楼之下走去。
见他这般,杜富绅心下一狠,也一块跟了上去。
然后,两人便瞧见一个面白无须,年纪大约只有十八-九的俊俏少年骑着高头大马,立于队伍最前头,少年的怀中还抱着位笑容和煦的绝色美人。
冯策,杜富绅:“……”
说好的杀人不眨眼的杀神呢,为何突然变成了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旁的不说,这二人的相貌实在登对又出挑,出挑到他们甚至都有些不怕了。
两方一碰面,一番寒暄过后,冯策立刻将阎起、洛央、樊梁、张伦等人领进了杜府。
果不其然,府上早已备好了筵席,还基本都是些海鲜,洛央嘴角满意地翘起。
几乎刚坐定,听闻洛央要吃虾的阎起,洁了手便帮她剥起虾壳来。
瞧见台上两人旁若无人的亲昵,杜富绅与冯策讶异地对视了一眼,这样的阎起实在与传闻太不符。
众人正品尝着海鲜盛筵,一阵玉珠走盘的琵琶声忽的在众人耳侧响起。
乍一听到这道声音,杜富绅的眼神立刻一变,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一名蒙着薄青面纱的白衣女子,怀抱琵琶便从一侧走了出来。
紧接着就是一场艺术成分极高的个人秀,反弹琵琶这种洛央只在敦煌壁画中见过的场景,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亲眼见到。女子边弹边唱,声音婉转动听,随着最后一声琵琶声落,脸上的面纱也跟着徐徐落下,直接露出一张面若芙蓉的小脸来。
此刻正在与螃蟹腿拼个“你死我活”的樊梁、张伦等人,瞧见美人面纱坠落,立刻跟见了鬼似的,忙朝高位之上的洛央看去。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脖子不堪承受地发出咔的一声脆响,疼得两人神情一个扭曲,但还是第一时间看向洛央的脸色。
不看不行啊,这弹琵琶的姑娘摆明了“居心不良”,将军可千万得把持住啊。要是一个把持不住让夫人醋意大发跑了,他们哭都没地方哭去,他们这辈子可只会认洛央这一个夫人,其他的谁来也不好使!
然后几人便瞧见阎起就跟聋了似的,低着头已经给洛央剥出了整整两大碗蟹肉、虾尾,此刻又开始了第三碗。
樊梁、张伦:“……”
相反,洛央那边则一脸欣赏地看向下方的白衣姑娘,她的琵琶声刚落,洛央便第一个鼓起掌来,甚至还冲着人家姑娘吹了声口哨。
樊梁、张伦:“……”
白衣姑娘:“……”
冯策、杜富绅:“……”
“你唱得可真好听。”洛央一脸真诚地夸奖道。
听见这样的话,白衣姑娘的脸顿时一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句谢。谢完她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先是看了洛央一眼,歉疚之色一闪即逝,随后视线坚定地落到一旁的阎起身上,半福了福礼,“小女子杜莞,听闻将军之勇,仰慕将军已久,不知可有这个福分,随侍将军左右……”
“阿莞!”杜富绅一声厉喝,便站了出来,“小女年幼,不知礼数,才会口出妄言,恳请将军饶恕了小女这一回。”
“爹!”杜莞蓦地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杜莞立刻难过地低下了头,口中却还是倔强地说道,“小女子是真心想要追随将军的……”
闻言,阎起头都没抬,“我不要。”
杜莞:“……”
“他不要我要。”洛央笑眯眯地说道。
杜莞:“……”
其他人:“……”
阎起立刻抬头朝她看来,眯了眯眼,“夫人你要何物?”
“我要她。”洛央指向下方的杜莞。
此刻的杜莞脑袋已经完全懵了,她不懂她只是想依靠着自己的容貌入了那阎起的后院,以保青安百姓平安无虞,怎么事情的发展会变得如此奇怪?
“她有何用?”阎起语气愈发冷冽,说完还挑剔地看了下方的杜莞一眼,看得她整个人下意识一瑟缩,这人好可怕。
“奇珍异宝阁缺一位长相亲和,声音甜美的拍卖师,我看这位杜姑娘就很符合我的招人标准。”洛央托着下巴打量着这位杜莞杜姑娘,越看心里越满意。
“对了,你对薪金有什么需求?我们那边拍卖师定下的薪金是一月三十两,入职就有香皂、香水、银镜、口红相赠。节假日双休,年底双薪,还有奖金,我觉得你完全可以考虑一下。”洛央认真介绍着奇珍异宝阁的福利待遇。
杜莞:“……”
其他人:“……”
阎起:“……”
阎起忽的一把将洛央的脑袋掰了过来,仔细看向她的双眼,“仅是如此?”
“对啊,不然还有什么?”洛央眼神诧异。
闻言,阎起抿紧的唇角缓缓松了开来,藏于案桌底下的右手分开洛央的,然后慢吞吞与她十指交握,“没什么。”
说完他又将眼前的蟹肉推至洛央跟前,“蟹肉剥好了,快吃,凉了腥气。”
“谢谢夫君!”洛央笑意盈盈地握紧了他的手。
阎起嘴角微翘。
跪在下方的杜莞见状,明明方才没吃任何东西,却偏偏觉得肚子里饱胀得厉害。不过她还是赶紧问出了自己心中最关心的问题,“如若我接受了你的招徕,不知夫人可否答应我一个条件。”
闻言,杜富绅恨不得跳起来捂住自家倒霉姑娘的嘴巴。
只可惜杜莞与他完全心意不相通,只是紧张地盯着洛央。
洛央挑眉,“说来听听。”
“小女子希望夫人能答应我,阎军绝不会伤害青安县任何一名百姓,不知可否?”杜莞的心跳得很快。
听见这样的话,樊梁等人俱都撇了撇嘴,他们的名声是有多不堪。
“夫君?”洛央看向身旁的阎起。
阎起:“你说如何便是如何。”
洛央笑着看向下方的杜莞,“瞧,将军答应了。”
杜莞的眼睛骤然一亮,“那我马上收拾东西跟您走!”
杜富绅:“……”
洛央的手指在案桌上轻敲了下,“不急,我记得来到府上的途中,杜老爷好似说过有奇珍相送,不知那奇珍现在何处?”
听见这样的话,杜富绅被刺激得乱七八糟的大脑终于再次运转,顾不上自家这个翅膀硬了的闺女,赶紧命人将奇珍抬上来。
一看见那盆中栽种的红通通的小东西,洛央眼睛立刻一亮——辣椒。
此行不虚!
“此物是你们的船从海外运来的?”洛央开口问道。
杜富绅忙点头。
见状,洛央立刻从袖中掏出几张图纸来,命人传至杜富绅的手中,“不知你们的人可否见过图上的这些花草?”
皱眉看向手中的图纸,杜富绅忙派人将在家休憩的船长、船员们唤来,替夫人好好认认。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些人谁才是说话算数的。
片刻后,船员们从杜富绅的手中接过纸张,其中一个又瘦又黑的少年突然咦了声,手指指向图上的某株植物,“此物小的似是见过……”
洛央定睛看去,却见那人指着的正是她最心心念念想着的东西——
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