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症,谁人不怕。
朝廷的诏令还未下达,京中便有好几名大夫立刻出了意外,有跌断腿的,有高热不退的,甚至还有一夜眼盲的。
前来宣读圣旨的太监可不管你断腿还是眼盲,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表示,疫症当前,为医者更应责无旁贷。别说是跌断了一双腿,就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们也得进到那北城之中,全力遏制疫病的扩散,否则便是抗旨,当满门抄斩。
此话一出,当着传旨太监的面,那些大夫及其家眷还不敢露出一点不满之色。他们一走,各大医馆中便立刻哭声一片,有的人家甚至连寿衣、棺材都提前备上了。毕竟疫病猛如虎,大夫们此去北城,怕是十死无生。
与其他医馆中的凄凄惨惨不同,洛央却根本没有接到圣旨。细想一番后,洛央便想通了其中缘由,应是楚国公、廉王、巨鹿伯等人出手庇护了她。
这样的庇护……
站在洛家医馆门口,洛央蹙眉看向北城的方向。
不知看了多久,一道温润的声线忽的在她身后响起。
“阿央,你若想去,我陪你一起。”
闻言,洛央猛地转身看向身后的裴胤,“师兄……”
男子嘴角轻勾,“我知你心中担忧我的身体,担忧若是离开,刚学会洛家九星梅花针的常山,施针效果会不会没有你好,从而延误我的痊愈。医者的本性,又让你十分忧心北城百姓的情况。所以,我跟随你一起进到那北城之中才是最恰当的办法。”
“可没见到北城境况,就连我也没法保证是否能研究出那疫病的治疗之法,若是因为我,连累到师兄意外染上……”
“旁人我不清楚,但若是阿央,一定会钻研出那疫病的治疗方法。”裴胤语气坚定。
洛央双眸微微瞪大。
“我信你。”裴胤笑着补充道,“毕竟若不是你,我怕是早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所以,只要心中想去,那便去吧,我与你一起。”
听闻此言,洛央心头一暖,下意识便拉住了裴胤的衣袖,“师兄……”
“嗯?”
认真看向男子俊美的脸庞,洛央轻轻摇了摇头,“没事,我就是叫叫你。”
“我在。”裴胤道。
此时,医馆之中,季常山看着不远处并立的两人,心中深深一叹。早在昨天主子连夜交代好所有的安排,他就知道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多劝无益。
更重要的是,季常山信任洛央的医术,他相信只要有洛姑娘在,就定能将主子安安稳稳地从北城之中带出来。
当天下午,以太医院为首的平疫队伍就要集合了。
一群如丧考妣的男大夫之中,面容沉静的洛央与眉眼张扬自信的顾芙,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于人群中一瞧见洛央,顾芙便立刻挑了挑眉,缓步走到她的面前,“听闻王公公并未去到你洛家医馆传旨,我还以为有人嘴上说着医者仁心,关键时刻就临阵脱逃了呢。”
听了顾芙的挑衅之语,洛央抬头,“我来或不来,干卿底事?”
“你……”顾芙杏目圆瞪。
“管好你自己。”洛央语气冰冷。
闻言,顾芙眯了眯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硬生生将这口气咽了下去。只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转身便行至了队伍的最前头,昂首挺胸,活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阿央……”便是这时,裴胤的声音适时地在她耳畔响起。
“嗯?”洛央抬头看他。
“顾芙不对劲。”
“我知道。”洛央答道。
对于顾芙,洛央不说完全了解,却也知道个七八分。像现在这般,义无反顾地去往疫病遍布的北城,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顾芙能做出来的事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顾芙绝对有猫腻。
但现在最紧要的还是先解决北城蔓延的疫症,至于顾芙,到了北城,便知她心中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很快,带队的太医院陈院令便也来到了集结点,一瞧见队伍中神色平淡的洛央、顾芙,与其他面露畏惧、哀戚之色的男大夫,心中不忿的老院令当场赞了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得了赞扬,洛央与顾芙齐齐出声感谢。
由陈院令开口说了些振奋军心的话后,队伍很快便往北城去了。
在北城封禁的关卡口,众人遇见了守关的将领,正是慕缙。陈院令立刻拿出了皇上的手谕,由慕缙亲自确认后,才将这一行人放了进去。
过关时,慕缙自然而然便看见了洛央与顾芙,若说他看见洛央时,面上稍稍有些讶异的话。待他看见顾芙时,这讶异便彻底转变成了愕然。
只因他从未想过顾芙竟然也会来到北城,满心的复杂使得慕缙不由得便多看了顾芙一会,看着她瘦得尖尖的下巴,一个没忍住,男子便开口叮嘱了句,“小心行事,平安为重。”
乍一听见这样的话,顾芙心头一酸,没有说话,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北城之中。
刚刚踏上北城的土地,洛央便嗅到了空气中隐隐的恶臭之味,那是人的呕吐、排泄物没能及时处理,混杂蔓延开来的气味。
只闻到这个味道,洛央便知此种疫症怕是极为棘手。
众位医者下榻的地方,是北城距离封禁关卡极近的一家名为悦来的小客栈。进入客栈,稍作收拾之后,陈院令便将所有人聚集到一起,开始了第一场的疫病商讨大会。
或许是洛央名气最盛,陈院令第一个问的人便是她。
“病患还没瞧见,对于疫症的诊治如今我还没什么头绪。可既然陈院令问我,我确实有几点拙见,说于大家听。”
陈院令点了她,洛央面上并没有丝毫的怯场,站起身来便欲分享她的观点,毕竟在场所有人唯有她曾在信息大爆炸的现代社会待过,对于疫病的预防,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的了。
“首先,我希望大家能明确一个认知,那就是我们这些大夫进来北城,是为了治病救人,而非送死。因而每个人首要保证的便是自身的安危,再言其他。”
只这一句话,洛央便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了她的身上。
闻言,顾芙率先嗤笑出声,“洛神医,你若是担忧自身安危,完全可以现在就退离北城。毕竟你与我们不同,即使离开,也不算抗旨不尊。说什么以自身安危为主,你完全可以坦率点承认,你就是贪生怕死,大家不会有人笑你的,倒也不必如此冠冕堂皇。”
洛央定定地朝顾芙看了过来,顾芙不甘示弱地与她对视着,再度开口,“只是我与洛神医你不同,我顾芙既然选择踏入北城,我便是冲着治愈那些病患而来。为了治好他们,必要时自身的安危我可以完全抛之脑后,这便是我自幼学习到的医者之道!”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哪里还不明白,曾经名扬京都的小神医顾芙与现在名声最盛的洛神医,二人并不对付。再联想到两人的狗血身世,部分大夫连悲伤都忘到了脑后,开始认真地看起戏来。
最后还是陈院令站出来打了圆场,承认了顾芙的医者之道,但同时又让洛央继续说下去。他虽然是个院令,却也怕死,对于洛央即将分享的保障自身安危之法,心中还是很感兴趣的。
谁曾想就在这时,顾芙霍然起身,“抱歉诸位,实在是洛神医以自身为重的行医理念与我完全不同。这所谓的保全之法我便不听了,如果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我就先下去了,待大家何时去看病患再来通知我一起。希望洛神医的分享不会耽误太久,毕竟你等得,病人等不得!”
说完,顾芙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望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洛央微顿了顿,还是将她早就总结好的疫病防御法则发了下去。
首先便是个人卫生的注意,水应该尽量喝热的,绝不饮用生水。勤洗手,如果可以,尽可能不要手接触病患,必须要接触时,需立刻用白酒洁手。面上蒙上面巾,罩衣日日清洁。设立隔离点,将已感染的病患与未感染的康健之人彻底分开。康健之人,决不允许随地大小便,养成每日洗手的好习惯,有条件的每日清晨以淡盐水漱口……
如此种种,洛央写得十分详尽。主要是古代社会的卫生问题实在是太严重了,听闻皇宫之中的一些角落里,都有蟑螂、老鼠乱爬,普通老百姓就更别说了。因此北城抗疫的重中之重,洛央放在了卫生之上。
“这些全都是我根据我爷爷当年处理渝州瘟疫的手札,总结出来的防疫要点。还是那句话,救治病人可以,但我仍希望在座诸位以自身为重。毕竟只有我们这些大夫能不染病,才能早日想出医治之法,解救更多的病人。”洛央语气沉着。
这一番话几乎说到在场几乎所有人的心坎上了。对于顾芙的大无畏,他们不是不敬佩的,但是他们更喜欢洛央的以自身为重。
谁不怕死,如果可以,谁不想能活着从北城走出去。
洛神医的这套防疫之法,算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他们定会严格遵守,能迟一天染上一天,就能安安稳稳多活一天。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太多要求了。
于是等一刻钟后队伍出发之时,顾芙瞧见的便是口鼻捂得严实,双手全都用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绝不裸露一点肌肤在外头的众大夫们。
见状,顾芙先是诧异,眼底飞速掠过一丝讥讽,没做任何准备便跟上了队伍。
而这样一帮打扮怪异的人很快便引来了北城百姓们的注意,以北城校尉为首的一只队伍,听闻此事,很快便赶来与陈院令等人会和了。
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的杨姓校尉,乍一看见陈院令他们,看着粗放不羁的男子,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
他们实在是太难了。
不过短短两日,城中便已感染了数百人,并且感染的队伍还在不断扩大。北城本就是贫苦之人的聚集地,开设的医馆并不多。如今就连那几个医馆的大夫也全都倒下了,他们实在是有些走投无路了,这些大夫的到来,才让他们瞧见了活命的可能。
边聊着城内的状况,众人边往几家医馆的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医馆,那股子恶臭之味便越发熏人。
见状,顾芙才后悔起自己没随着洛央他们戴着面巾,这味道都要将她熏吐了。
“救命啊,大夫求求你们救救我相公,他已经上吐下泄了一天一夜,再不救他,他怕是活不成了啊!我求求你们,我给你们银子,我给你们磕头,以后为你们当牛做马,求求你们救救我相公……”
众人行至半路,一个涕泗横流的女子便拦路堵住了他们,边说边不住地冲洛央等人磕着头,没一会儿,额前便见红了。
见状,杨校尉立刻命人拉开了她,谁曾想引来女子的奋力挣扎。几乎同时,一个干瘦的老头便立刻背着一个面色青白的男子,红着眼眶便在众人面前跪了下来。
“老朽求求你们,救救我儿子,求求你们了……”
“相公!”之前拦路的女子也大哭了起来。
这般凄惨状况,在场之人无一不心生动容。
陈院令第一个上前替那面无血色的男子把了把脉,不一会儿,他便重重地叹了口气,跟在他身后把脉的洛央,心下立刻一沉,此人脉症她此生未见,即便是洛家医书中也未有记载,因此一时半会根本毫无头绪。
见先后两名大夫给自家相公把了脉都是一脸的沉郁,女子一个没忍住,跪地嚎啕大哭起来。
“不如,让我试试。”便是这时,人群之后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开口的不是顾芙还能是谁,洛央挑眉。
顶着众人的注目,顾芙缓步来到了那两颊深凹,神志不清的男子面前,在男人娘子与父亲期盼的眼神,手指缓缓把上了男子的脉搏,片刻之后,她猛地抬起头来,语气肯定,“能救!”
闻言,在场所有人全都讶异地朝她看来,女子喜若癫狂,不住地冲着顾芙磕头,“求求女菩萨救救我相公,求求你救救他……”
见状,顾芙立刻起身,便开始写起方子来,转身递到了身后的女子手中,“你若是信我,便立刻照着这个方子把剩余的药抓来,再由我亲自熬药,喂你相公喝下后,定能药到病除!”
听见这样的话,女子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如获至宝地拿起药方便立刻冲进药馆里开始抓起药来。
见她这般,陈院令还是试探着开口问道,“顾姑娘,你可确定你的药方能治好这人的疫病?他如今内里亏空,可经受不了一点折腾……”
“陈院令,这是不信我了?说完全治愈我不敢肯定,但缓解症状还是可以的。”顾芙目光坚定。
对此,洛央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顾芙如果真的能救倒是省事了,怕就怕……
顾芙熬药的过程,众人并没有看见。
仅等了片刻,所有人便看见顾芙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走了出来,半蹲在那男子面前喂他喝了下去。
一碗药刚刚喝了下去,那男子身体的阵挛果然慢慢平息了下来,不仅如此,青白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这是,救回来了?”一名大夫语气虚幻地说道,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救回来了!人也不抖了,脸色也好看了,小神医果然名不虚传啊!”另一名大夫当即替顾芙吹嘘了起来,同时心中满是逃过一劫的庆幸。
见状,顾芙的心中也是一喜,还不等她将碗收回,第一时间注意到男子脸色变化的陈院令与洛央的心中同时暗叫了一声不好。
随即便见男子忽然浑身上下控制不住地打起寒颤来,身子瞬间拱成了一个虾米,更有涎水顺着他的嘴角就流了下来。
“顾芙,让开!”洛央上前一步,厉喝道。
可到底还是迟了,转瞬间,男子冲着顾芙便喷呕出一大滩漆黑的药汁来,撒了她一脸,臭味四溢。
“啊!”顾芙立刻尖叫出声。
洛央与陈院令同时上前,将顾芙拉开,陈院令把脉,洛央施针。
随即,头发花白的老人下意识讶异地朝面容沉静的洛央看来。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洛央收针,转头看向一旁已经瘫软在地的素衣女子,“回去用喂你相公多喝点糖盐水,其他的,只能看他还能不能等到我们研制出对症药物了。”
乍一听见这样的话,女子猛地转头看向一旁浑身狼狈的顾芙,刚想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就被杨校尉命人拦住了,却依旧拦不住女子的破口大骂,“庸医!你还我相公的命来!不会治你为什么还要喂我相公喝药,你知不知道这会害死他的!庸医!我相公活不了,你以为你就能活吗?之前我相公就是沾到了邻居呕出的秽物才染上了这疫症,你被我相公喷了个满头满脸,你定然也染上了!染上了好,哈哈哈哈,很快你就能去陪我相公了,哈哈哈哈!”
闻言,顾芙当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若是之前她跟洛央他们一样用面巾捂住了脸,就绝不会被秽物染了一身……
什么类似瘟疫的症状,她被骗了,她喂那男子喝下了那草药,根本无用。那个柳宴骗了她和她爹。
这是瘟疫,真正的瘟疫!
想到这,顾芙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