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时间很快过去,洛央的学习进程也迎来了第二阶段。
这个阶段的她不再像之前那般以背诵为主,反而更注重实践与练习。比如针灸之术,她便从刺绿豆、黄豆,改为《洛家针经》里的一种“水上练针法”,用毫针去刺浮于水面之上的木棋,要求刺入棋子深处,水波微动而棋子位置不变。
这般日复一日地机械练习其实特别耗费人的精力与耐心。即使冷静沉稳如洛央者,有时都没法控制自己的心烦气躁,恨不得一脚将眼前的木桶踹翻在地,手中的毫针最好能丢至十米远。
可是她不能。
于是洛央只能在自己枯燥单调的学医生活中增加了另外一种调剂。
那便是每日清晨,她都会随着南城的采药人去往京郊的灵水山上采药,之所以跟随队伍还是为了安全着想。她虽然会些散打功夫,可如今身在古代,孤身一人,又树敌不少,到底还是跟随队伍保稳些。
原先洛央找到那支南城采药人队伍时,还担忧他们不会同意她加入,需要费上很多口舌。不曾想这帮人一听说她是裴胤裴大夫的师妹,二话不说就让她加入了进来,不仅如此,登山过程中还对她诸般照顾。
这倒是让洛央重新认识到了裴胤在南城这一片的号召力来,要知道他才不过在这里待了区区数月,就能拥有这样的影响力,只能说人格魅力这种特质,旁人是羡慕不来的。
殊不知,就在洛央心中赞扬裴胤的同时,对方也同样惊讶于洛央的亲和力。明明是他在这条桐花巷里住的更久,可除了生病,其余时候,邻里基本不会登门。即使偶尔见到了也莫名对他有些胆怯,只敢小声地道一句裴大夫好。
他这个小师妹才在这里住了一月有余,每日进出都会有成群的小孩子跟在她身后唤他洛央姐姐不说。其余邻居见了她也会亲切地唤她一声阿央,她也每次都会答应,清清冷冷的声调,却丝毫影响不了邻居们的热情,下次见了仍旧会唤她。
这让裴胤真的觉得很稀奇。
而很快,更稀奇的事情发生了。
因着洛央当日离开长公主府,除了一柄匕首,其余金银细软一律未带。因而租赁小院,包括置备家用的银两她全都是跟裴胤借的,还给他立了一张字据。
如今她又是沾了她这个师兄的光,才成功混进了采药人队伍。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银钱的洛央,突发奇想下,每日从灵水山上下来,都会给裴胤带上一点礼物。
于是裴胤便收到了此前从未收到过的各种奇特礼品,分别是一把酸中带甜的野果,一捧香味清淡的野花,几枚娇小玲珑的鸟蛋,被溪水冲刷的十分光滑的涧石以及一株品种不明的兰草等等。诸如此类,日日不同。
能看出来小姑娘是在用她的方式偿还恩情,所以裴胤从未开口拒绝过,每一次收到洛央的礼物,都会真心诚意地道上一句谢。
尽管两人的日常交集仅限于此,可裴胤向来毫无波澜的心湖还是像被人投下了几枚小石子。
更叫他不自觉养成了每日辰时都会候在院中的习惯,因着这个时间,正是小师妹洛央回来的时刻。猜测对方今日又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玩意儿,也成了裴胤的一个小小乐趣。
日子一天天过去,因为裴胤就住在洛央隔壁。加之目不能视,白日里听觉便会被无限放大,因此对于洛央的学习进程再没有人比裴胤还清楚的了。
心中念着洛央的学医程度,这一日,洛央刚刚将在山中捡到的一兜菌子放在裴胤院中,便听见——
“等一下。”
又在雕刻的裴胤出声叫住了她。
“怎么了?”洛央转身看他。
“我听你已然学至脉案,有考虑过上手给病人把脉开方吗?”裴胤问道。
“当然。”
洛央语气笃定,如今医书上的东西她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现如今可以说是空有一番知识在腹,却丝毫找不到任何实践的机会。不过洛央也考虑过了,预备过几日便会手摇串铃,去当一段时日的走方郎中试试。毕竟中医这种职业,需要大量的脉案累积,纯靠闭门造车,是造不出什么玩意儿来的。
只是做铃医的话,首先一个就是安全问题,其次便是她外貌过于年轻,恐怕很难得人信任。所以一时间洛央心中还在思量,希望能想出一个更妥当的法子来。
“南城之中,我的医术还算可以,因而日日都会有人上门求医,有码头上的贩夫走卒,也有赌-馆妓-院之类的下九流。我因目不能视,一日仅能诊上二十位病人,可这南城之中一日有疾者又何止二十人。若是师妹你不在意,或许……”
裴胤仍在细细斟酌自己的言辞。
洛央的眼睛却已然亮得好似启明星一般,“我不在意的,师兄。”
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她欢喜还来不及呢。天晓得自从学医之后她的手有多痒,路过的猫猫狗狗都想伸手给它们把把脉,看得没得病,更别说是真正的病人了。
而且裴胤的这一建议,完美地解决了她行医的安全问题。最关键的是还有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在旁边带着她,她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在最短的时间内积累到最多的脉案。越是这样想,洛央就越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意,她觉得这个方法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可师妹你曾是世家贵女,是否……”裴胤提醒了她一句。
“师兄你也会说曾是,曾是的意思就是现在不是了。我姓洛,只姓洛。世家贵女什么的早就是过去的事情,我现在唯一的目标便是一年内治好温阳郡主的耳疾,护住洛家医书,其余我什么也不想。”洛央目光灼灼。
“好。”裴胤点了点头,“明日这个时辰你来我院中,每个病人你先帮他们诊治一番后,我再诊治,如何?”
“今日师兄你有何要事吗?”洛央急切问道。
听见这样的话,裴胤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好,不用明日,就从今日开始。”
“谢谢师兄。”洛央欢喜的连语调都有些微微上扬。
这时的她,听上去倒像是个真正十六岁的姑娘,裴胤下意识想到。
小院的第一个病人来得很快,两人几乎刚定下约定,院门便立刻被人敲响了。洛央转头一看是个壮实大汉,坚实的体魄,黝黑的肌肤,看模样便像是在码头上做工的工人。只是此人如今明明裹着厚厚的棉衣,却面色青白,眼皮浮肿,咳嗽流涕,颤抖不止。
刚在裴胤面前坐下,他便瓮声瓮气地交代了自己的病症,总而言之,就是小腹又冷又痛,还腹泻,鼻塞流涕,手脚发冷,特别的冷。
“……躺在床上,盖着两层厚的棉被依旧冷得牙齿打颤,感觉那寒气儿就像是要往我骨头缝里钻一样。裴大夫,我手现在放上来了。”边提醒大汉边伸出了自己左手。
听闻此言,裴胤并没有向往常一样,伸出手去,而是轻声唤了句,“阿央。”
“我在的。”说罢,洛央就要在眼前的石凳坐下,刚欲给那壮汉把脉,对方立刻将自己的手臂缩了回去。
“不是,裴大夫我今日前来,是来找你瞧病的,不是找这小娘子。”壮汉以为是洛央给他看病,心中顿时生了打退堂鼓之意。
这小娘子生的唇红齿白,杏眼琼鼻,好看是真的好看,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小娘子。可人生病了,好看还能当药吃不成。
壮汉心中腹诽,正欲起身离开,去寻那街尾的黄郎中,对方虽然诊费收的比裴大夫高,但好歹是正经瞧病的。他如今难受得紧,可不想让这小娘子将自己医得更加难受。
“我知。”便是这时,裴胤的声音适时响起,其平稳淡定的声线一下子安抚了壮汉焦灼的内心,“阿央乃是在下师妹,与我师出同门,你尽可放心让她把脉。更何况她只是帮你把一把脉,并非要给你开方。待她把完,我便会重新上前替你把脉开方,绝对不会耽误阁下的病情,诊费也不会增加。”
听了裴胤的解释,壮汉才终于放下心来,心中盘算了下,便觉得他这是花一份的钱看两个大夫。划算,实在是太划算了。
因此再不介怀洛央的脉诊。
不仅仅是脉诊,因为洛央能看见,几乎是望闻问切全给他来了一遍,确定他舌淡苔白腻,脉濡,很快就诊断他患有脾胃虚寒之症。
之后裴胤上前把脉,半盏茶的工夫之后,也得出了相同的诊断。
只不过两人开的方子确实大不相同,对于此等脾肾阳虚之症,洛央心中的首选自然是附桂理中汤,却不曾想裴胤竟直接将附桂理中汤方里的人参改为仙鹤草,也就是民间常说的水牛草。
对于这样的药方一开始洛央还觉得心中诧异,可很快注意到了壮汉打着补丁的棉衣,他脚上的草鞋,以及手上的冻疮,洛央立刻明白了裴胤更改药方的含义。心中暗叹行医救人一事远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简单,需要时时注意病人的实际情况,能在病人能接受的范围之内,令他痊愈,才是一个医者真正该做的事情。
否则你真的开出人参这一味药,恐怕这名壮汉根本不会去药房抓药,只会拖着,靠自己身体硬抗过去。
“这是洛老太爷曾经教给我的医者仁心,今日便由我将其转教给你。”
因为始终都没能听见洛央的声音,似是猜出她心中所想的裴胤忽然温声解释道。
听见这样的话,洛央心中微微颤动,随即语气认真地跟裴胤道了句谢,她记下了。
之后有上门求医的病人,裴胤都会让洛央先给他们把脉。
看着裴胤每回都能开出最恰当最适合的方子,洛央心中惊讶之余,学习的劲头也更足了,先前学习针灸的烦躁之感,也在这一日日的脉诊之中再没产生过。
未曾想洛央惊讶,裴胤心中比她还要讶异。
只因洛央的进步,简直堪称神速。若说之前的她还有些纸上谈兵的意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发能举一反三起来,开的药方更是精确对症到令学医多年的裴胤都不免有些咂舌。
若说之前的裴胤对洛央能治好温阳郡主耳疾一时还有疑虑的话,现如今他什么怀疑都没有了。
因为这世间,真的有天才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