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旁边有一家露天咖啡馆。
店里坐满了人,俩人只得在露天的晴雨伞下面找空座。
商羽叫了一杯卡布奇诺,晏归要了杯冰美式。
等咖啡上来的当儿,商羽有点无聊地撑着下巴,扫了眼雨幕中的这个露天小花园。
雨声淅淅沥沥,挂在晴雨伞下的彩灯隔离出彩色梦幻的流水幕墙。
灯光流转,灯光渐隐,灯光熄灭。
商羽望着坐在她对面,一语不发抽着烟的晏总,终于开口。
“晏总,今天白天……谢谢你了呀。”
虽然发过消息给人道谢,但总归还是当面道谢来得更好。
以为晏归还是会一如既往风轻云淡地说“没事”,谁料晏归放下杯子,抬眼反问了一句:“谢我什么?”
商羽错愕地顿住,结结巴巴:“谢谢你帮我对付段泽啊。”
“还有我那时拉着你假扮我男朋友,你也没生气,还配合我演戏。”
“晏总,您演得真挺好的,我都差点被你骗进去了。”
晏归的指腹在玻璃杯身上轻轻摩挲,冷凝的水流下来,滴落在桌面上,他凝视着那滴水渐渐濡湿渗进木纹的桌面。
“……不是演的。”
“什么?”正巧商羽那杯卡布奇诺也上来了,她笑眯眯地和服务生说谢谢,没听清晏归在说什么。
晏归抿了一口咖啡,平静道:“那是在晏氏总公司,大庭广众的我不想让人看笑话。”
商羽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有道理。”
晏氏那是什么样的大集团,一楼大厅装修得那么豪华,每天来来去去的都是大客户,谈的都是千万级别的生意,如果晏总那时不过来出手解决,让客户们瞧见小情侣分手纠缠戏码,确实还挺丢人的。
想到这里,商羽更觉得晏归出手得太及时。
“今天这杯我请吧,就当是给你添麻烦赔个礼,也当谢谢你。”
“既然这样,那么……”
晏归星眸一敛,也不推辞,叫来服务生,挑着菜单上最贵的甜点和饮品各来了一份。
商羽:……
可也许是被晏归这个非常自来熟的举动感染到,也仿佛是冥冥之中感觉两个人的关系不再那么生疏,像是有了共同的秘密,商羽也没有那么拘谨了,二郎腿在裙下一翘,人字拖挂在脚上一荡一荡。
“话说回来,我也没想到段泽这人能说出轨就出轨,当初我俩处对象的时候,他对我百依百顺,别提有多乖了!”
商羽也不把晏归当外人了,絮絮叨叨开始抱怨段泽当初对自己多么多么好,这次的出轨和退婚又是多么多么气人。
她本可以和苏翎说这些,但苏翎是个暴脾气,听不得两句就会拍桌子。上次去苏翎家酒店抓奸,如果不是顾着商羽的心情也颜面,苏翎气势汹汹就要杀进去给那对狗男女一个大耳刮子。现在若是听她讲这些,怕不是又要气鼓鼓地痛骂一顿。
但商羽并不是希望倾听的人帮她一起骂,她只是希望有人能安安静静听她说一说,说一说那些伤心难过,那些错愕,那些她曾经付出过的真心。
恰好,晏归是个很安静的人,他不爱说话,不爱对别人的一切作出评述。
他今天看见商羽在便利店,他是自己跟进来的,他是自己撞上门来的,那就必须听她絮叨。
商羽任性地想着,从段泽的出轨一直扯到俩人大学谈恋爱时段泽给她送过的礼物。
“你知道吗,就是那种,小小的,石塑黏土,有一阵子我特别喜欢,但是我不会捏,他就请人捏了一堆小猫小狗送给我。我是很喜欢吧,但是这种东西,不还是要自己DIY才有意思么?”
“我现在想,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吧。他可能觉得钱能解决一切,可是,不是这样的。”
晏归一直抽着他的烟,没说话,也没起身要走的意思,就是脸色有点沉,眼神晦暗,窥不清他在想什么。
商家早年是做餐饮的,杭城有几家很知名的老饭店都有商家的股份,最早要追溯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经风光无限。
到商父这一代人丁稀薄,商羽的父亲又不擅经营,好在商羽母亲是个很爽利的人,帮着操持,让商家不至于没落得太快。
只是商羽母亲早逝,商家的基业被各路新崛起的竞争对手蚕食殆尽,最后只剩下商家的大宅,因作为遗产在爷爷为商羽设置的基金会管辖中而幸免于难。
商父后来不知怎地开始迷上炒股,把自己的钱都拿去炒,输了就到处借。早些时候因为商家的人脉还在,让他借到不少钱,后来把自己套牢在股市,实在还不上了,这才把情人李巧盈扶正,借助李家的钱拉自己一把。
段泽会向商羽求婚,有一层原因也是在这上头。
商家如今已经是一头垂垂老矣的狮子,虽然雄风不再,但山林各路依然知晓它的声名,人脉也好关系也罢,都会是他的资源,他有信心利用这些资源扶段家一把。段家这几年才因为做材料赚了大钱,跻身杭城富豪行列,要说底蕴和人脉,还是差了点。
只不过,说沈溪妍追得太紧也好,说沈家家业更大更扎实也罢,甚至说商家这些资源回报周期太长了也行,总之当段泽拥着沈溪妍进了酒店房间时,他心里绝不会是不情不愿的。
晏归的视线落在商羽纤细的手腕上。
商羽曾经有一条很细的白金手链,是无数片白金小羽毛拼接而成,细细一圈环绕在少女柔弱无骨的腕间,珊珊可爱。
高中时有人商羽要过这条手链的链接,商羽笑嘻嘻地说,是妈妈请人给她做的生日礼物。
但是从商羽入职KORIS以来,晏归没再见她戴过那条手链。
作为商家的大小姐,她也从来没有将自己打扮得多么华贵奢侈。平日里总是一条小长裙,或是联名白T大热裤和凉拖,什么舒服穿什么,KORIS也从不对员工着装有什么要求,仅有的几次见面,她一身朴素地站在那里,日光也好星光也罢,都能瞬间失色。
晏归没问过高中之后她经历了什么,但想也知道。
“所以说,从我这件事里还是能学到点东西的。”
雨依然在下,尽情倾诉过后,商羽却不再感到胸闷,她开始去欣赏这夏日雨夜的景色。
街角的灯光旖旎,雨水击落在青石板路上,溅出彩色的水花。而眼前的人如雕塑一般清俊儒雅,偶尔路过几辆车,大灯的灯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剪影虚虚实实,被夜雨一起涂抹成了一副油画。
晏归手里的烟烧到了头,他倾身随意地在烟灰缸里掸了掸灰,修长的手指也像雕刻出来一般,线条完美。
“什么东西?”他懒懒地问了一句。
商羽垂下眼:“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也不要太相信所谓的爱情。”
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以为别人喜欢你是因为你吗?只是因为没有遇到更喜欢的,更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人罢了。
商羽想了很久才想出这样的结论。
这比段泽向她承认自己变心更难受。
谁知晏归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这话我不爱听。”
“我要总说你不爱听的话,你会扣我工资不?”商羽笑着也不轻不重地顶了他一句。
晏归冷淡的表情里有一丝玩味:“我要说会呢?”
商羽脸色一变:“不应当。晏总,我们现在是下班时间,下班时间你不能拿我老板的身份压我。”
“下班时间你一口一个晏总。”晏归疏淡地瞥她一眼,“我没有名字?”
商羽顿时语塞。
晏归不是爱说话的类型。但不代表,他不会说话,更不代表,他不知道怎么说话最噎人。
早先读高中的时候,他就已经能麻木着一张脸用“你喜欢我我就一定要收你的信?”来把人小姑娘气哭,对商羽平时问他的话也是丝毫没有要委婉回答的意思。
商羽被别的女生撺掇一起化妆,兴致勃勃跑去问他好不好看,他盯着看半天,悠悠来一句:“我没看出有什么区别。”
商羽给住校生们装了一书包的零食早点带到学校,他会皱着眉说:“商小羽,你很闲吗?”
哪怕是被隔壁班的男生表白了,让晏归看见,他也会嗤笑一声:“好学生,这种程度不至于让你犹豫吧。”
他说话总是不给人留余地,带着刺,神情嘲讽淡漠的,以至于那时的商羽总会气鼓鼓地小声骂他:“晏小归,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
晏归这时会似笑非笑地扫她一眼,不再言语。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倒也是一点没改。
“不叫晏总叫什么,叫名字吗?晏归?那可太冒昧啦。”商羽夸张地说道。
晏归知道她这话有几分讽刺自己的意味,也不恼:“就叫晏归。”
商羽那时骂他,会学着他叫他晏小归,后来发展成小乌龟。
只是后来上生理课学了些名词,小姑娘回头瞥他,突然脸一红扭过去,之后就不再叫这个外号了。
“叫晏总显尊敬。”商羽坚持,说着把晏归叫的那盘里最后一块小蛋糕夹走。
晏归也不跟她犟,想了想,不易察觉地勾起嘴角。
雨悄悄地停了,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和青草叶香味,混着晏归的烟草味道。
这味道并不呛人,在商羽可以接受的范围里。
“晏总,你以后要是找对象,可要看准了喔。”
“怎么看准?”晏归还有点兴趣。
“以你的家世,肯定有很多人是冲着你家的钱来的,所以要擦亮眼啊,别被人给坑了。”商羽苦口婆心。
既然晏归这么好意陪她喝咖啡聊天,她怎么也得给人家一个过来人的建议忠告吧。
晏归面不改色:“如果是别人的话,冲钱来也没什么不好。”
“为什么?”
“目的是钱,比较好办。”目的是人,那可就不好办了。
商羽听不太懂,但自顾自地又把逻辑理顺了:“也对,豪门么,总少不了联姻啊利益婚姻啊。哪能真的奢望爱情。”
早年商父不是没动过送商羽去联姻的心思,但后来因为商羽和段泽谈上了才作罢。商羽那时沉浸在爱情中,真以为自己就是豪门圈子里难得遇到真爱的幸运儿。
如露如电如泡沫。
晏归脸色微沉。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烟在指间转了转,半天没说话。
他看了眼天色,城市的灯光映着昏暗天空里涌动的云层,晚风吹来,商羽下意识打了个寒噤。虽然是夏夜,但这个时候还是有点冷意。
“回去吧,我送你。”晏归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
“诶,不用了吧,我家就在这附近,走几步就到了。”商羽连连摆手。
这个点李巧盈大概率还没睡,让她瞧见晏归还不知道又要怎么说自己闲话了,刚被退婚又勾三搭四,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
商羽自己倒无所谓,听了这么多年早就听惯,但是让晏归听到怎么得了。
家丑不外扬,李巧盈现在就是商羽眼中的家丑——虽然说她俩互为对方的家丑也不为过。
晏归顿了顿,站起身:“走着送。”
商羽:……
眼看拗不过他,商羽也不再推辞,拿着手机去咖啡馆里结账。
隔着透明雕花的玻璃橱窗,望见晏归站在花园的小石子路边,把她刚刚喝完的那瓶柠檬茶空瓶子丢进垃圾桶。
他懒洋洋地站在那,望向远处,唇微微抿着。他个子很高,身形比例完美,杵在那没多久,已经有路过三拨人偷偷回头看他,还有人掏手机想拍的,被他察觉到,一个眼神扫过去,路人就讪讪地收了手机。
看得商羽很想笑。
以晏归的颜值,去混娱乐圈做个爱豆绝对能红,但是以他那张嘴,保不齐没几天就能把人得罪光。
还是好好打理晏氏吧,晏总。
回去的路并不远,商羽有一搭没一搭和晏归聊,晏归回应得少,他走在外侧,时不时扯商羽一把,让她不至于聊着聊着,一脚踩进松动的地砖里去。下过雨,那松动地砖在夜色的阴影里仿佛渗水炸弹,踩一脚能脏半条裙。
一直到了商家的大宅门前,透过铁门能隐隐看见花园里管家给她留的路灯,路灯光下,母亲最爱的茉莉在静静盛放。
“我到了,谢谢晏总啦。”商羽礼貌地对晏归笑笑。
她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自己的长发,随口道:“头发都沾上了烟味哈哈,今天聊得真够久的。”
晏归怔了一瞬,手插在兜里,半晌才应了声:“嗯,进去吧。”
商羽弯起眼朝晏归摆摆手,转身打开铁门钻进去。
晏归望着她的身影穿过夜色里的花园,像游走尘世间清冷孤独的精灵。一刻也不舍得挪开视线。
在KORIS的商羽永远是爽利干练可靠的,下了班的她灵动温和,总是会笑着让话题保持轻松随意。哪怕是诉苦絮叨,也依然会注意自己的措辞,给段泽留颜面,也给自己留颜面。
直到商羽打开那座别墅的门,身影消失在门后,晏归才转身离开。
他的手探到裤兜里想再摸一根烟出来,犹豫了一瞬,恰巧在这时,手机振动起来。
男人接起电话,原本松弛的神情在这一刻突然绷紧,他深深蹙眉,去掏车钥匙。
“李医生在不在?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车灯刺破雨后潮湿的空气,车轮碾过溅起水花,漫漫长夜并不似它看起来那般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晏总:嗯,已经看得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