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容耳根酥麻,心口微颤,神色在昏昧里变幻,静了半晌。
须臾后,她轻笑了一声:“谢将军这是何意?不是回来找我算账的吗?这般将就下去,这账还怎么算?”
他抬头凝视她,目光在昏昧里一寸寸描摹她的轮廓。
谁找谁算账还不一定。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仍故作瞧不出他的心思。风水轮流转,如今也叫他尝一尝这求而不得、若即若离的滋味。
赵嘉容抬眸迎上他灼热的视线,在他俊秀眉眼间逡巡。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世上再寻不出第二个谢十七郎,遗憾归遗憾,倒也不必强求。
“谢将军未免太自傲,天下之大,形貌昳丽者如云,何况我瞧柳灵均便不输你。”她话音未落,覆在腰间的手臂便又收紧了些,耳旁呼吸声加重。
她顿了下,神色稍敛,又道:“就算是相貌稍逊些也不打紧,最要紧的是家世不能太高,荣家、谢家、李家皆不可。不必谢将军将就,我要的不是谢家的子嗣。”
谢青崖蹙眉,视线交错间瞥见她灼灼目光之中昭然的野心。而只一瞬,那眸中锋芒便悄无声息地消弭了,化为平静无澜的一口井。
赵嘉容轻描淡写地接着道:“它只能姓赵,赵梁王朝的赵。”
他沉默了片刻,低头轻轻吻在她下颌。
“那更不必在意臣姓什么了,生下来让它姓赵便是。”
赵嘉容闻言,眼睫轻颤,低低笑了笑。
这笑声里含义太复杂,听得人心里惴惴。
“若是三年前,这话听来应是顺耳得很。”她仰头避开他,微扬着下颌,语气添了些凉薄,“然今时不同往日。”
谢青崖无端忆起,当年赐婚圣旨一下,他约见公主商谈退婚。
彼时她也是这么微扬着下巴,姿态闲适地倚在美人榻上,仿佛听了个笑话似的道:“我自个儿请的圣旨哪还有送回去的道理?”
谢青崖起初以为是皇帝和谢家乱点鸳鸯谱,谁知竟是公主自请的赐婚圣旨。他难以置信:“公主明知臣早有心仪之人……”
“那又如何?谢家不会让你娶她。”她语气平静,满不在乎,言及此,撩起眼皮定定望着他,顾盼生姿,勾人心弦,“何况我心悦你,做我的驸马有什么不好?”
彼时的谢家十七郎天生反骨,旁人越是逼着他做什么,他越是反感,只觉得公主自以为是、不可理喻。
可在对上公主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眸时,他竟有一瞬忘了自己此行所为何事。
公主是何时倾心于他的呢?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版本是那次千秋节马球场上的惊鸿一瞥。他起先对此嗤之以鼻、一笑置之。谢家十七郎名声在外,京都不少高门贵女对其芳心暗许,可这其中唯独不会有靖安公主。
那个在三思殿总是沉默寡言听大学士讲学的靖安公主,高傲冷淡,轻易不会正眼瞧人。偶然视线交错间碰上了,只觉那目光尖锐非常,仿佛是不经意间窥见了荆棘丛中蛰伏的幼兽。而他则是不知何时触及她逆鳞,无端引她敌视和攻击的猎物。
谢青崖有所不知,其实公主在宫里磕磕绊绊地长大,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察言观色。她太懂得如何自他人脸色洞察人心,如何拿捏自己的表情和话语去讨旁人的欢心,如何小心翼翼地收敛自己的锋芒和野心。
自小以来长久地不被善待,那颗清甜的饴糖,和少年郎脸上那抹纯粹的善意,显得如此弥足珍贵。
她小时候渴望母爱,于是费心尽力地讨好皇后,长大些了觊觎权柄,则挖空心思地讨好皇帝,乃至前朝后宫任何她有利可图之人。
可她唯独连想也不曾想过,放下身段去讨好谢青崖。她喜欢的就是他身上不卑不亢、绝不曲意奉承的那股劲儿。
于是谢青崖眼里,便是原原本本的赵嘉容。张扬的,带刺的,以及玩世不恭、荒淫度日背后的勃勃野心。
屋外天色又深了些,庭院里零星点了几只灯笼,只映出远处一片朦胧的光亮。屋内昏暗又静谧,两人视线里只有对方身影的轮廓,耳中唯有一深一浅的呼吸声和怦怦乱跳的心跳声。
谢青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揣摩“今时不同往日”这几个字。
有何不同呢?无非是赵嘉容不再是传闻中对他情深不已的靖安公主,新人一茬儿接一茬儿,早对他这个旧人再无兴致。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原本就不过是无稽的传闻。偏他还信了,反倒自己一头栽了进去。
谢青崖深吸一口气,满鼻腔皆是公主身上的檀香气息,和他身上的木质香融合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他起初并不喜太浓烈的木质香,初成婚时,腰间随身挂着的还是当初过生辰时崔玉瑗送他的略带些草药味的香囊。
本以为世间女郎皆像崔玉瑗那般偏爱清淡素雅的花香,谁曾想公主整日熏着沉郁浓烈的檀木香。
亲吻时,檀香无孔不入地钻入肺腑,强势又汹涌,叫人刻骨铭心。
他故意气她,直截了当地说难闻。
公主闻言,轻轻蹙了眉。
谢青崖以为她会发脾气,谁料她心平气和得很,第二日把他箱笼里所有衣裳全部叫人用檀香熏了一遍,道:“闻惯了便好。”
公主常年喝药,不喜药草味,得知他身上的香囊乃是崔玉瑗所赠,神色也并无太多变化,只是命他在她跟前时不许再戴。
那香囊解下来后便不曾再戴上过了。这檀香也当真如她所言,习惯了之后,再也离不开,隔些时日不闻上些许,甚至浑身不得劲儿。
可是曾经说错的话再也收不回来了,总要付出代价。
此刻,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赵嘉容在黑暗中眯眼勾勒他的面容,舔了舔嘴唇,有些意犹未尽。
说不遗憾那定是假的。能让她心潮起伏、意乱情迷之人,这么多年来,也依旧只有谢青崖一个。
奈何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的谢青崖乃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兵权在握,圣眷正浓,再不是从前无权无势的谢家幺子。荣家、太子,乃至皇帝,无人乐见他们重归旧好。
她这些年来汲汲营营,在荣家和皇帝之间周旋,艰难地维持微妙的平衡,才得以从中积攒自己的势力,断不会轻易将之毁掉。
陈宝德和玳瑁总觉得她和谢青崖成婚那三年受了不少委屈,其实她心里不以为然。
她心知他对崔玉瑗有愧意,这些年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他私下照拂崔家。当年那样意气风发、傲骨铮铮的少年郎,若在崔家遭难时当即撇清干系,岂不成了寻常俗世俗物,又如何能令她心折。
且她从一开始便不曾指望过谢青崖会对她有情意。能趁谢家之危,哄得皇帝赐婚,得三年贪欢,她便很知足了。
那三年,只要她想,可以每日清晨睁眼时第一眼见到他,可以随时随地让他乖乖地过来亲吻她。
她喜欢他的亲吻,烈火一样炙热,像是能一点点驱散掉她浑身的寒意,抚平她身上陈年的伤疤。
情爱治愈她的伤口,而权力给予她铠甲。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取舍起来并不难。
身披铠甲才能战斗。打赢了仗,才能再也不必看人脸色、讨好旁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
再没有比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更重要、更令人心醉之事了。
赵嘉容抿了抿唇,提醒自己不能沉溺于一时的贪欢,误了大计。何况眼下朝中局势对她很不利,容不得胡闹。
“谢将军请回吧。”她冷声送客。
言罢,她深深看了谢青崖一眼,不再多言,兀自移步推门而出。
他怔了下,下意识伸手探去,只触及一片微凉的袖摆,水似的自指尖溜走。
鼻间萦绕的檀木香越来越淡,视线里那纤细却挺拔的背影也越来越远,绕过回廊,出了院门,再也瞧不见了。
从始至终皆不曾再回头望他一眼。
一如那日上朝她一步步踏入含元殿,那般孤傲决绝的背影。
或许其实她从未变过心。这世上若有什么是她毕生追求从未气馁的,那一定是权势。
作者有话要说:赵?芳心纵火犯?嘉容:
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如君所见,这其实是篇治愈向的破镜重圆小甜文,信我【拍胸脯】
且看男主如何修炼成公主的贴心小铠甲【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