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10

阮绪宁原本是想当着贺敬珩的面,再一次申明贺太太的“道德感”,可那家伙直到夜深都没回卧室。

她不止一次赤脚溜到窗边、透过窗帘缝往三楼瞧看,见健身房灯还亮着,又悻悻钻回被窝,默默打几遍腹稿,又一次重复先前的动作。

睡意来得毫无征兆。

忘了是第几次爬回床上,眼睛就闭了起来,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到了应该起床洗漱的时间。

误以为贺敬珩会像前几日那样颇有“道德感”地先一步出门,阮绪宁打着呵欠、迷迷瞪瞪走进餐厅,随即惊呼出声:“你怎么还没走?”

茂华公馆男主人将云吞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吃完才道:“之前说过,要陪你走一趟通勤路线。”

见贺敬珩没穿正装,阮绪宁明白他已做好决定,便也不再拒绝,只商议着问:“我们可以早点出门吗?”

“怎么?”

“呃,就是……以备不测。”

阮绪宁说得含蓄,贺敬珩听明白了其中深意:是担心再坐错车。

他无声抿笑,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领着“人形挂件”,阮绪宁到达车站的时间比之前更早。

城南公交线路规划比较晚,公交站台也都很有设计感,青瓦白墙,看上去像是一座精心雕琢的仿古建筑,一高一矮两抹身影立于拱顶之下,为整个景致添了几分诗情画意。

可能是住在这一片区域的居民鲜少有公共交通出行的需求,13路公交车并不拥挤。

他们一前一后走向车厢尾部的双人座。

见阮绪宁选了靠窗的位置,贺敬珩理所当然在外侧坐下,只是他身材高大,落座后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直接将身边人围困住。

阮绪宁欲言又止,不得不扭头望向窗外。

沿途钢筋混泥土的大都市风光并不吸引人,很快,她便悄悄瞄向倒映在玻璃窗上的人影,先是自己的正脸,然后,变成贺敬珩的侧脸——那张脸实在惹眼,根本无法忽视。

过减速带时车身晃动,阮绪宁的“小动作”被当事人当场抓获,她移开目光,故意起了个话题掩饰尴尬:“……是不是感觉回到了上学那会儿?”

“还好。”

面对略显“冷淡”的回复,阮绪宁撇撇嘴,继而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啊,我想起来了,你和周岑以前骑单车上学,不乘公交车。”

回味着那些满含期盼和惊喜的“偶遇”记忆,她展露笑颜,打开了话匣子:“周岑那辆蓝色的山地车特别拉风,我们班的男生说,那是限量款,还有什么体育明星的签名……”

贺敬珩并没有接话。

看见丈夫微变的脸色,阮绪宁敛了声,琢磨着触到了哪里的逆鳞。

她想起“男性滑稽行为研究大师”谭晴曾经说过的话:男人都是特别小心眼的生物,他们总喜欢暗戳戳与兄弟们攀比,比谁的球鞋和电子产品更新潮、比谁空气投篮姿势更帅气、比谁能用最少的时间复习考更高的分,甚至还会无聊到比谁尿得更远……

如果贺敬珩也喜欢与周岑暗中作比较,听到这话,定然是不高兴的。

为了自己未来几十年在贺家的安宁,贺太太急忙改口:“我记得你的山地车是红色的,也很酷。”

贺敬珩点头:“记性不错。”

阮绪宁略略松了口气:“也没有啦,主要是谭晴她们调侃你和周岑关系好,总爱说自古红蓝出CP之类的话……”

话题偏向了奇怪的方向。

捏了捏搭在腿上的手,回过神来的阮绪宁立刻为自己的失言找补:“其实,你骑单车的样子比周岑帅气。”

贺敬珩来了点儿兴致,将脸偏向她。

阮绪宁趁热打铁:“你长得比他好看,身材也比他好。”

四目相望。

两秒钟后,贺敬珩默默将脸转向另一侧,咬住下唇内侧,用疼痛控制着不断上扬的唇角:原来被小姑娘当面夸奖,是如此令人愉悦的一件事……

特别是,这个小姑娘是他的老婆。

特别、特别是,这个小姑娘还喜欢周岑。

愉悦——超级加倍。

这种愉悦分明是幼稚的、恶劣的、阴暗的,但他还是坦然接受了,变本加厉想要更多:“长相就不必说了,至于身材……你什么时候比较过?”

不等当事人解释,他故作恍然:“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和周岑在国耀体育馆打篮球,你突然跑来更衣室给他送水——就是那个时候偷看的?”

驶入弯道,庞大的公交车身更显笨重。

在艰涩的轰鸣声中,阮绪宁支吾着否认:“我才没有偷看周岑……”

贺敬珩懒懒“嗯”了一声,很刻意地拉长尾音:“你是光明正大看周岑,偷偷看别人。”

别人?谁?

愣怔半晌,阮绪宁才弄明白贺敬珩是在揶揄——她偷看他。

被拆穿心思的小钢板瞬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手握紧,重重一拳,捶在身边男人的胸口上……

胸好硬。

手好疼。

这家伙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肌肉怎么这么结实?

以上是阮绪宁的全部心路历程,最后,以默默揉手宣告“复仇”结束。

贺敬珩长时间凝视着她,薄唇一碰:“打过了,所以,要摸一下吗?”

阮绪宁语噎:堂堂贺家继承人,居然光天化日之下怂恿女孩摸他的胸肌?就算是老婆也不行啊!

她义愤填膺:“贺敬珩,你不要……”

那个满含怒气值的“脸”字还没有说出来,阮绪宁眼睁睁看着贺敬珩在自己面前低下头,虔诚,乖顺,如同一头等待被驯服的野兽。

那一刻,阮绪宁闻到了男人身上淡淡的香味,她想起那款名为“幽深森林”的烛台熏香,以及那个一波三折、与野狼共处的故事。

他是在学那匹野狼的行为,被一拳驯服,然后卖乖……

意识到这一点后,阮绪宁的心脏骤然加速。

她的世界仿佛下了一场暴雨,但并不狼狈,也不悲凉。

因为那些从天而降的雨滴,是冲刷,是洗涤,是万物新生。

冥冥之中,她被一个声音引导,舒展藤蔓一般伸出手,迟疑着,开始抚摸贺敬珩的头发。

确实,是毛茸茸的……

一点都不危险,一点都不可怕。

不知不觉间,阮绪宁加重了手掌的力道,贺敬珩也很配合,等小姑娘过足瘾才支起身子,漆黑的眼眸中,多了一点不似往常的光亮:“国耀念书那会儿,我偶尔也会乘公交车。”

他的唇角扬起一个弧度:“至少,送你回家那次,我们一起坐了27路的夜班车。”

阮绪宁神情茫然了片刻,随即想起自己被贺敬珩“领”回雅都名苑的那个晚上——他们并肩坐在光线昏暗、晃晃悠悠的公交车里,近乎是一模一样的位置。

只是一晃多年,他们都长大了。

视线相触。

下一秒,两人心照不宣笑了起来。

似是在庆贺,他们之间,多了一个连周岑都不知道的小秘密。

吸取了历史经验教训,阮绪宁反复确认过三遍,才坐上换乘地铁。

听见电子音播报出意料之中的列车行进方向,她松了口气,时不时用余光偷瞄身边的贺敬珩,回想着他喑沉的声音,低头的样子,柔软的头发,还有与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香薰味。

说来奇怪,明明是第一视角的经历,事后回忆总会自动变为第三视角。

而第三视角下的她,无疑有一瞬间的心动,如果将他们方才的互动定格成漫画,老陆一定会建议她画许多盛开的玫瑰作为背景,渲染暧昧气氛……

想到这里,阮绪宁莫名心虚,又不知该如何发泄,只好低头玩手机,干晾着贺敬珩。

后者也没有主动找她说话,看了一路地铁广告打发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不容易到达文创园站。

阮绪宁跟随人流先一步下了车,没走几步,又停住。

贺敬珩侧目:“怎么了?”

她小声示意:“那个,就到这里吧,你不要出站,走那边直接换乘另一个方向的地铁,还能少买一张票。”

静默数秒,贺敬珩用看笨蛋的眼神睨着“贴心又勤俭”的妻子:“我送你到文创园门口,然后打车去公司。”

阮绪宁“喔”了一声,心想着,到底是锋源集团新上任的CEO,没有坐地铁去上班的道理。

早高峰时间,地铁站里人挤人,无意间听见身边两个小姐姐在讨论周末去哪里看电影,阮绪宁猛地想到件事,抬手戳了下贺敬珩:“周末的露营,你真的没法一起去吗?”

“你希望我去吗?”

“你不是说这几天要去哲海看展会,不一定有时间……”

“你希望我有时间吗?”

她的委婉不敌他的直白。

移开目光,阮绪宁用很轻的声音给出仍旧落于下风的答案:“人多比较热闹。”

贺敬珩会心地勾勾唇角:“这样啊,那我……”

“板板!”

清脆的女声自不远处传来,打断小夫妻之间的商议。

阮绪宁循声望去,竟然看见了一路小跑的广广。

她下意识站到贺敬珩身前,企图挡住这个惹眼的存在——当然,毫无效果,只能转而寻找话题吸引火力:“广广,你今天怎么没开车呀?”

即便气喘吁吁,提起某人,广广也不忘咬牙切齿:“别问,问就是借给陆然那个老六了,他的车送去4S店保养还没拿回来,结果临时收到一封行业交流会的邀请函……昨晚一顿饭就把我的车给借走了,害我只能挤地铁。”

连车都愿意借……

他们两个果然私交很好。

阮绪宁当即露出“我懂”的表情。

觉察到小姑娘“吃瓜”的心思,广广撇撇嘴,也没有否认,视线一歪,上上下下打量起充当背景板许久的贺敬珩,继而用手肘抵住阮绪宁,小声嘀咕:“这个大长腿帅哥是谁?我看你们一路说说笑笑,关系不错?”

阮绪宁几乎是脱口而出:“哪有说说笑笑……”

广广挽住她的手臂,眯起丹凤眼:“别回避重点。”

某人又一次陷入了“说与不说”“朋友还是好朋友”的纠结时间。

好在,贺敬珩及时出声解围:“我只是问个路。”

广广却不依不饶,用土味情话予以反击:“问路?问什么路?问去她心里的路吗?”

阮绪宁:“……”

为了陪妻子走这一趟,贺敬珩特意换上了黑色T恤和牛仔裤,一派休闲打扮,本就少了几分凌厉气势,又因这一路的种种经历而心情大好,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

只是看起来。

只是在旁人看起来。

所以,广广紧接着给了他一个忠告:“你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贺敬珩装作被小伎俩被识破的样子,饶有兴致地追问:“那你倒是说说,她喜欢什么类型?”

羞于听别人谈论自己的喜好,阮绪宁眉头微蹙,一下接着一下轻扯同事的袖子,拼命递眼色。

然而,职场前辈已经打定主意要当可爱后辈的护花使者:“……当然是温柔体贴的邻家哥哥,气质忧郁,才华横溢,还得精通乐器、会唱情歌,最重要的是……”

这番说辞完全没有打腹稿。

依照描述对号入座,贺敬珩只能想到一个人。

周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