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冬十月,曹公征孙权。
这场战役,与三国历史上恢弘壮烈的诸多名战相比,实在是乏善可陈。前后拢共不过三月时间,但对于三家内部局势却都还有一些意义。
荆州。
又是一个冬日,刘备在葭萌关已经呆了整整一年时间。荆州的氛围也不像初时那般轻松,文武诸臣焦躁的情绪就像风寒般,一传十十传百。
就算是诸葛亮前些时日也不免有些焦急,这样良好的时间窗口千载难逢,如果不能趁北方没有余力迅速拿下益州,那么草庐对就真的要中道崩殂了。
关羽和张飞匆匆闯入公安府衙,一人坐在诸葛亮一边把他架住,“军师,今日不管如何,你得给我们个说法。大哥在葭萌关下已经一年多了,天高皇帝远,他不动弹我们也没办法,但你得想办法!”
刚放下军报的诸葛亮啼笑皆非,“两位将军陪主公倥偬半生,知道主公为何在葭萌按兵不动吗?”
张飞撇撇嘴,“他仁义病又犯了呗。”
关羽在一旁点头,表示同意。
“是啊,主公不忍夺同宗基业,所以一再拖延,这是我们都知道的。”
“那就这么拖下去?刘季玉也不是傻子。”关羽捋了捋他的美髯皱眉道。
诸葛亮从袖中掏出最新的军报递给二人。
关羽驻守江陵,与襄阳城遥遥相望,军报在传来此处前他就已经阅过了,所以简单看了一眼便递给张飞。
张飞看完满脸都写着,然后呢?
他没有直接谈论这份军报,而是转头向关羽问道:“云长觉得乐进此人如何?”
关羽不懂诸葛亮意欲何如但还是回答:“将才也,曹操北还,留屯襄阳数年,军容齐整。”
诸葛亮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烦请云长修书一封给主公,说曹操东征,乐进在青泥增兵相据,自己不敌,乞求主公回援。”
关羽下意识皱眉,他不可能打不过乐进,况且曹操此次主力大军也不在襄阳一线,乐进要是想凭此就吞并江陵那不是天方夜谭吗?
“军师是想?”他迟疑地问道。
“你没猜错,给主公一个离开葭萌的理由罢了。”诸葛亮轻摇羽扇。
“可是如此理由,刘璋那老儿岂会相信?”张飞也明白过来。
诸葛亮无奈,“亮还会修书一封与主公,东吴遣使求援,孙刘互为犄角,这也勉强算一个理由吧。”
见两人仍然一副骗小孩的模样,他苦笑道,“亮也实在没别的好办法了,实在不行亮可授权二位将军去葭萌关下把主公绑走,翼德去葭萌关下放把火也可以,一切责任亮来承担如何?”
三人相视一笑,往事如烟,随风飘散,唯有记忆还是那样鲜活。
送走关张二将,这只空悬一年之久的靴子终于落地,疲惫顿时袭上心头。诸葛亮看了看门外天色,起身回府,总算可以睡一个整觉了。
书屋里,马良仍在兢兢业业当他的孩子王。
阿斗马上就要六岁了,已经是正经开蒙的年纪,再加上有诸葛乔这样的大孩子一起上课,进步也算飞速。
今日,讲的正是《史记》。
“‘武王已平周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伯夷叔齐列传,昨天叫你们都看过了,下面各抒己见吧。”
这屋子里总共四个人,全是陪太子读书的。诸葛果伸伸手指向阿斗,表示从正主开始。
马良剜了这丫头一眼,和气地看向阿斗,“那公子先说。”
大概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特殊照顾,又或者昨天是诸葛果拉着他一起预习的这篇,他在桌下朝诸葛果扔了一个果子,回答道:“我觉得伯夷叔齐很有勇气,故国破灭,能以身殉国。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季常先生,伯夷叔齐是善人吗?”
诸葛果撇嘴:你小子今天最好把自己说的话纹在背上。
马良点头,“自然。只是乱世中积仁絜行的君子却被饿死,这又是为何?”
他转向另一边端坐的诸葛乔,“乔儿,你觉得呢?”
大孩子诸葛乔拱手言道:“武王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后,两人在首阳山上作歌,‘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
他见马良露出鼓励的表情才继续回答,“我觉得伯夷叔齐是古君子。乱世之时,礼崩乐坏,他们不止是不食周粟,更是觉得理想中的天下破灭,所以殉理想而死。”
马良赞赏颔首,这个孩子实在是很合他的脾性。
他转头看向诸葛果,露出无奈的笑,“果儿觉得呢?”
诸葛果勉强扯出一丝笑,“我觉得他们蠢极了。”
君子季常先生:他就知道,要是第一个问她今天这课就不用上了。
“何出此言?”
她偏了偏头问道:“季常先生,武王是明君吗?”
“虽比不得神农、虞、夏,但自然也是算的。”
“那商纣王是明君吗?”
“纣王有霸君之才,但并非仁义之君。”马良回答。
“那伯夷叔齐为商而死,岂不是很蠢吗?”
马良无奈刚准备驳斥,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声的呵斥:“妮子狡辩。”
来者转过回廊,露出月白的直裾,冬月了还拿着羽扇也是真的不怕冷。而且这人走路真的和猫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屋内几人见诸葛亮到了各自站起行礼,诸葛亮颔首,看向当先站得笔直的女儿,“商王无道,那也是天下的主君,伯夷叔齐殉国而死,是为殉道。武王是何等的君主,没人未卜先知,妮子怎敢如此狂妄,嘲弄先贤。”
诸葛果:虽然我是国学文盲,但也是正经学过辩证法的。知道拿今朝的剑斩前朝的官不可行,她本就意不在此。
她没急着反驳父亲,而是反问道:“若是父亲易地而处,父亲会怎么做?”
如果是他,那么商末大乱时他就会选择姬发当主君,莫说叩马苦谏了,恐怕攻破殷都都是他下的令吧。
在这装,不是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么?
诸葛亮没入圈套,他面色肃然,“这不一样。”
“好吧,换个立场,父亲想要匡扶商室,会怎么做?”
诸葛亮总算明白了,她这是话里有话呢,他反问道:“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那当然是在孤竹国君传位时便安心接下国君之位,外结诸邻,内修政理。等待武王伐纣之时再竭尽全力抗衡一二,就算不幸故国破亡,也该忍一时之辱,使日月幽而复明,社稷危而复安。太史公说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应该也不是鼓励放弃生命吧。”
他定定看向女儿,没有回答。
“对吗,阿斗?”诸葛果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而是转向另一边。
在一旁听得呆愣愣的阿斗下意识点头,“对,对。”
对那不就得了!洗脑得从小开始,长大再洗那就晚了!
一年前,刘备初到葭萌关,便充分发挥了他的传统艺能,厚树恩德,施恩以众。
俨然是把葭萌关当做了第二个新野城。
时光倏忽而过,庞统站在账外,拢着手呵出一口热气,这个时节,葭萌关下,万物都蒙上了一层霜。他抖了抖脚仿佛如此便能抖散一片寒意般,推开门,刘备正仔细阅读军报。
军报是从荆州发来的,除此之外,桌上还有另外一封。
见庞统进门,刘备忙冲他招手,“士元,荆州来信了。”
庞统接过两封信,从头看下去。一封是关羽的请援书,其间内容也不知是找谁润色过,那谦虚劲头熏得人直眯眼。另一封则是诸葛亮送来的,文辞简练,公事公办,说的是曹操讨孙权,东吴以唇齿相依恳请荆州出兵。
阅毕,他沉郁多日的面色总算有了喜色,“这个诸葛孔明,惯会撒谎。”
刘备闻言眉头一挑,“士元的意思是?”
庞统站起身,行了个大礼,“两封内容都是假的,主公,您等的名正言顺到了。”
刘备自己其实也这么想,但是毕竟两封书信互相印证,所以还是找庞统确认一下才放心。
“士元有何策可献?”他笑眯眯问道。
庞统在帐内旋转踱步,摇头晃脑,“统有三计可献与主公。”
“速速说来。”
“上策是,立刻选精兵,昼夜兼程,袭取成都,刘璋没有预备,大军猝然而至,一举便可功成。中策是,白水关下,杨怀、高沛,蜀中名将,曾谏言刘璋让主公速还荆州。将军可遣人去白水关下说荆州有急,欲还救之。二人心喜必乘轻骑来见将军,主公将二人拿下,取其兵马,乃向成都。”他见刘备默默颔首,复又说道,“至于下策么,那就是退还白帝,连引荆州,徐徐图之。”
他后退两步,再次长揖而下,“还有下下策,若沉吟不去,便会困死在葭萌关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望主公决断!”
这些文士心思百转千回,刘备被诸葛亮训练得早就知道了套路,凡有三计,那么来者最满意的必然是第二计。
刘备上前两步扶起他:“既要名正言顺,士元替我执笔,给刘季玉去信。说曹操来犯,荆州危急,欲借一万兵马钱粮回返荆州。”
庞统思索片刻才笑道:“主公妥帖之至。”
夜色西沉,诸葛果点灯坐在窗下读白日讨论过的《伯夷列传》,诸葛亮后来还没来得及辩经就被陈宛匆匆唤走。
忽然院门的吱呀响起,她刚准备吹灯上床便听到来人的声音:“别躲了,老远就看到你没睡。”
诸葛亮进门,女儿坐在塌边踢着脚笑看向他。
他凑上前去,看见女儿在看的书笑道:“怎么?白日风头还没出够?”
诸葛果把木牍卷起,扣在案上,支着脑袋,“爹爹是君子吗?”
“不是。但我很敬佩君子。”他揉了揉女儿的头。
她仰起脸得意地笑,“那爹爹肯定是认同我的吧,你要是不认同肯定不是这个脸色。”
诸葛亮给了她一个暴栗,“睡吧。明天你要是上课打瞌睡被告状……”
诸葛果心满意足钻进被窝,她的父亲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是波谲云诡的乱世里的执剑人。
也幸好他不是君子,这浩然天地间还有一个不折不扣的君子,如今他马上就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咕了一天,后面补上,咣咣磕头!!!重新做人。
这个时间点,还记得谁要死了吗?
大宝备取得益州的过程实在算不上光明正大,八百个心眼子全用到怎么名正言顺上去了,不过夺人基业这事儿怎么也名正言顺不了啊。好在刘璋下场很好,益州士人后来也竞相归附,乱世嘛,总归是强者为王的时代。
果儿:挥起我的小皮鞭~
【注】:
《史记·伯夷列传》:
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
《资治通鉴·汉纪五十八》:
刘备在葭萌,庞统言于备曰:“今阴选精兵,昼夜兼道,径袭成都,刘璋既不武,又素无豫备,大军卒至,一举便定,此上计也。杨怀、高沛,璋之名将,各杖强兵,据守关头,闻数有笺谏璋,使发遣将军还荆州。将军遣与相闻,说荆州有急,欲还救之,并使装束,外作归形,此二子既服将军英名,又喜将军之去,计必乘轻骑来见将军,因此执之,进取其兵,乃向成都,此中计也。退还白帝,连引荆州,徐还图之,此下计也。若沉吟下去,将致大困,不可久矣。”备然其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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