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府中。
整个府邸灯火通明,跳动的火光从雪白的窗纸后透出来,照亮了院落外的青砖灰瓦。
大堂内,主子、仆从黑压压地坐了一堆,气氛凝重。
常妈妈、彩云、倩云三个跪在冰冷的砖地上,各自脸色发白,额上滴汗,一句话也不敢说。
“祖德流芳”的牌匾下,梨花木的太师椅中分别坐着代中益和李氏,旁边分左右坐着的是代月华和代月雁。这几人也是神色各异,沉默无言。
直到门口的打更人敲过了三更的梆子,代中益才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在大堂内焦急地来回踱步。
片刻后,一个小厮从门外奔进来,跪在地上道:“老爷,咱们的人把普救寺里里外外都寻遍了,没发现二小姐的下落。”
代中益闻言,脸色顿时铁青。
他猛一拍桌面,指着常妈妈三人怒斥:“你们是怎么照看主子的!?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又有这么些个人跟着,怎么能被贼人抢走呢?!”
常妈妈几个一听,同样满脸绝望。
回程的时候天本来就黑了,视线模糊,赶车的老车夫又怕雪夜里路滑摔车,不肯加快了脚程,于是她们的车马渐渐的就落了后,再看时,小姐们的影儿都快瞧不见了。
没过多久,就有人传信儿说前面的官道上闹了贼寇,官兵们喊打喊杀,那老车夫就越发不肯走了,宁肯把车停在一片林子里躲着。
常妈妈几个着急的不得了,就下车辇自个儿去寻代月斋,没想到才冒着风雪走到半道上,迎面就撞见几位小姐坐的马车朝她们狂奔过来,后面紧紧贴着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几个人霎时吓呆了,还未等她们反应过来,那贼子已经从车中劫持了代月斋,上马奔走了。
如今回了代府,她们把该说的都说了,却不想居然还是未能寻到代月斋。
风雪地里,一名待字闺中的小姐与一个凶神恶煞的贼子,会发生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她们哽咽的说不出话,啜泣的声音叫代中益心中又急又怒。
他代家世代清白,家风清正,从没有出过这样的荒唐事!这叫他怎么能信?
但代月雁觑了眼代中益的脸色,拿着帕子掩住唇齿,慢慢地说:“父亲休要动气,此事已成定局。因我确是看见那贼人将二姐姐捉走了。”
代中益神色猛得一变,目光立即刺向她:“什么?!”
“当时那贼人逼停了我们的车马,扬言他本就活不长久了,但就是死前也要寻一位小姐,做成夫妻。”代月雁说着,佯装叹息,“本来贼人是捉不到二姐姐的,谁料二姐姐见那贼人要进车辇,一时害怕,就抓了根金簪要刺他。谁知道……谁知道那脚下一滑,就跌出去了。唉,那贼人凶神恶煞的,想必不好对付。二姐姐这一去,怕是不能保全……”
话音落下,旁边默不作声的代月华一下子看向代月雁,张了张嘴,看似是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了嘴,只是攥住桌角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
“糊涂!她一个姑娘家,逞什么英雄好汉去杀贼啊?”代月雁说的栩栩如生,代中益再不信也没办法,只得咬牙捶拳,“如今出了这般糟心的事,叫我如何与许家交代?!”
代月斋若是因此失了清白,那许家必定要退婚,那他来年的选官之事要指望谁呀?!
代中益一时间恨不得把手拍断。
正是这时,从院外急急奔来一个小厮,跪在廊下道:“老爷!喜事啊!大喜事啊!二姑娘回来了!还是太子殿下身边的青石大人亲自送回来的。”
太子殿下?
代中益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提住衣摆便朝院外奔去。
一屋子的人也都哗然。
太子殿下是何时驾临的扬州城?又怎么会跟代月斋碰上?
李氏和代月雁对视一眼,双方各自看见眼底中诧异和震惊,一时间也管不了大防,也都纷纷站起,跟着代中益出了去。
代府门挂上的红灯笼散发出清明的光,门口的两座石狮子顶着积雪,威严伫立。
一队车马从代府门口延伸进无尽的黑暗之中,除却马儿时而打出的响鼻,整个队伍连一丝躁动也无,玄衣银甲的武军各自按住刀柄,沉静肃穆。
代月斋掀开车帘踩住脚蹬,甫一落地,迎面便看见代中益朝她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额上沁汗。
“月、月斋,你这是……”
代中益看向青石,难得有些磕巴。
青石久跟在萧怀璟身边,平日里不声不语时,像一条沉默的忠诚狼犬。一旦离开了萧怀璟身侧,才知晓原来青石也生了一副好相貌,冰冷硬朗,薄唇挺鼻,可他浑身弥漫着一股肃杀气,像是从骨子里漫出来的血腥味儿,令人不由自主的畏惧。
“我奉东宫令,送代二小姐回府。”青石冷冰冰地说,“今日殿下与世子布局捉拿旻国细作,代二小姐意外被贼人劫持。但幸得殿下与世子庇佑,代二小姐得以安然保全。”
代月斋被贼人劫持,若没有旁人作证,流言蜚语定然不绝。
但青石是萧怀璟的人,他的意思就是萧怀璟的意思。他说代月斋得以安然保全,那便是安然保全,不给任何人置喙的余地。
这也是萧怀璟特意交代让青石来护送代月斋回府的原因。
“如此,下官在此多谢太子殿下。”代中益下了台阶,对青石拱手致谢。
青石点头,随后抬手示意人马返回。
但走到半路,青石又勒过马头,对代月斋说道:“今日之事代小姐是无辜受累,改日殿下会亲自补偿代小姐的,还望代小姐宽宥。”
代月斋脸色苍白地摇摇头:“岂敢。”
青石意味不明地挑了下眉头,转身离开了代府。
青石一走,代月雁就开口道:“二姐姐,你无碍吧?你这一遭可叫妹妹我担心坏了,方才我们一家人还在大堂内商议呢,就怕二姐姐你出了什么无可挽回的坏事。但姐姐果然是好福气,这般危机的情况还能得太子殿下与世子一同救助。”
她语气里带着的虚伪实在令人作呕。
代月斋连看都不想多看她:“真是难得,你竟然也肯来关心我。”
“二姐姐说的哪儿的话?咱们姐妹一场,我自然要多多关心。你不小心跌出车辇被贼人捉去,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坏的也是代府的门楣呀。”代月雁说,眼眸中闪过一丝阴毒,“只是不知道太子殿下救助姐姐时,姐姐是否与那贼人单独相在一处?我看那贼人满脸淫邪,姐姐你可有……”
“三妹妹平日里聪慧伶俐,怎么今日倒不会说话了?”代月斋立即打断了她的话,语调冷冽,脸色愈加不耐,“方才青石大人已说明,有太子殿下与世子庇佑,我已安然无恙。太子是什么样的人物你我都清楚,三妹妹别逆了他的意才好。”
“我自然不敢逆太子的意思。”代月雁脸色难看,但还是不甘心地说:“只是太子心慈,有些话怕是为了顾全姐姐的面子才这样说的,真实情况如何谁能得知?”
“这么说你就是在质疑太子了?”代月斋目光幽冷,紧盯着代月雁的双眼,“三妹妹,太子可还在扬州呢,你这样说,是有几个头够黑甲卫砍的?”
“你……!”代月雁霎时间咬紧牙关。
“好了,既然人已经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旁的话就不要多说了。难道被歹人劫持的事儿是什么了不得的光明事吗?你们都该闭嘴。”代中益皱眉打断她们,“月斋,今日之事你也受了不少惊吓,快回你的院子里歇息去吧。记住,这事儿无论谁问起来,你都要说安然无恙。别让这出意外毁了许府那边的婚约!”
代月斋自然明白。
但她的视线一一划过在场的代府众人,狠毒的代月雁,嗤笑神色的李氏,最后落在了一脸欲言又止的代月华身上。
“三妹妹,我……”
代月华似乎想说什么。但代月斋冷淡地收回视线,与代府内的几个女眷擦肩而过,半分也不想回头。
……
代月斋既然安然无恙,代中益自然也不会再为难常妈妈、彩云和倩云,也放了她们回去照顾代月斋。
初月院里出了事,连个点灯烧茶的人都没有,整个院子又冷又黑。
彩云、倩云两个只好先去生炉子烧水,留下常妈妈一个人照顾代月斋。
而代月斋又是被劫持,又是落水,已然疲惫至极。她勉强侧倚在一张太师椅中,略作休息。
常妈妈替代月斋沏了一杯热茶,递过去,语气还带着后怕:“阿弥陀佛,今日的事当真是好险呐!老奴知道姑娘你心善,但就算是要救人,也总要以保全自己为先啊。否则跌出车辇被贼人捉了去,那后果可不是轻易承担得起的呀!好在姑娘福大命大,碰上了太子殿下和世子爷,这要不然……”
她越说,代月斋的脸色就越冷下来。
“我要说是有人推的我……”代月斋说,一双如淬寒冰的眸子看向常妈妈,“你信吗?”
常妈妈一愣,满眼惊骇:“什么?!是谁?!”
代月斋抿了一下唇角,没回答。
常妈妈自己紧张地想了片刻,问:“莫不是、莫不是三姑娘?”
“除了她,我想不出别人。”
“那姑娘你为什么不请太子殿下为你做主呢?!或者咱们告诉老爷呀。”
“……我没证据证明是她干的。”
代月斋说。
她慢慢地按上自己的右肩,哪儿仿佛还残留着代月雁推她时,对她深刻的恨意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那咱们去问大姑娘,她与姑娘你和三姑娘都同一辆马车里,一定看清楚了。”
“她们一母同胞,我不过是外人。”代月斋扯了扯唇角,自嘲一声,“上边儿又有大娘子为她们作保,即便这事说到父亲面前,也不会有人信我,我不得不忍。”
“可这毕竟是委屈了姑娘。”常妈妈红了眼眶,“三姑娘那么狠的心,焉知此后不会继续对您下手?再有一个月才开春,姑娘你可怎么熬啊?”
“熬不住我也要熬。”代月斋紧紧咬住下唇,“我若是撑不住倒下了,下一个被她们发落的就是兰小娘,再就是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逃……”
常妈妈无言,默默地将粗糙的大手按上代月斋的膝头,眼眶发红。
代月斋反手也按住常妈妈的手,视线却落在了桌上的那件墨狐狐裘之上。
夜晚灯光下的狐裘更见其华美大气,流动着冷光,就像那个将狐裘交给她的人,冷淡威压,令人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