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风雪颇大,雪花一阵紧似一阵,纷纷扬扬,颇有席卷四方之势。
代月斋轻轻地掀开了窗帘,任凭几片雪花俏皮地从窗外钻进来,打在她的脸上,又缓缓融化。
忽然,她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在一间酒肆外跌跌撞撞地走着。
酒肆昏暗的破灯笼照不清前路,人影只能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跌倒又爬起来,最后滚落在某处一动不动了。
代月斋不由蹙一蹙眉,叫道:“停车。”
马车应声而停。
彩云疑惑:“姑娘怎么忽然叫停了?风雪正大,咱们要赶着回去才行啊。”
代月斋却道:“拿我的伞来,我瞧着那酒肆处倒了一个人。彩云,你跟我过去瞧瞧,再叫上倩云一起。”
便是要救人,她也得谨慎些,多带人为上。
彩云一听这冰天雪地里,外面还躺着个人,就不由惊恐起来,急急忙忙给代月斋拿了伞,搀扶人下马车,畏缩道:“姑、姑娘,你说那个人不会死了吧?”
代月斋道:“尚未可知。”
她被风雪吹的有些睁不开眼,眼前有些迷蒙。
好不容易跋涉到了酒肆附近,她便赶紧寻了处防风的地方站定,也不再走近人影了,而是远远地张望了一下。
她看见人影穿着一身普通的玄色常服,没有任何花纹,看不出身份。他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束成一股,额前留着些浓黑的发丝,稍稍遮住他俊美又锐利的眉眼,浓黑纤长的睫毛结了一层淡淡的霜。他的胸前有些酒渍,满是慵懒散漫,仿佛没骨头似躺在雪地里。
代月斋忍不住皱起眉头,抬脚又走近了些。
但下一刻,她脚下就踩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玄色的铁牌子。这牌子没有什么花纹,显得很是朴素简单,正面拿大气的隶体刻了一个“旻”字。
代月斋犹豫了片刻,还是弯下腰把这块牌子捡了起来,翻到“旻”字背面一看,这里还刻的一行字“宋巍澜,旻十二子”。
代月斋的眉心顿时拧得更深了。
十几年前旻国与大宋朝曾经打过几场仗,大宋朝凭借着先进的弓弩器具胜了旻国后,双方签订战败协议。大宋朝要求旻国每年上供银钱粮草之外,又要求旻国送过来一名质子。
去敌国当质子基本上等于被放弃的弃子,在敌国会备受防备不说,母国也再没有了他的位置。若是双方再度开战,这类质子往往会被人率先杀之以祭旗。
旻国君臣之间为此爆发了好几场争执,都没有确定人选。最终还是大宋朝强行插手,指定要旻国将国君的第十二子,宋巍澜送到大宋朝为质。
究其原因,是因为宋巍澜的母亲是旻国皇后,身家显赫、母家尊贵,地位超然。宋巍澜又是旻国君主最宠爱的一个儿子,从小享尽尊荣。
只有这样的身份和宠爱来到大宋朝为质,才能真正让大宋朝相信旻国有了臣服之心。
只是可怜宋巍澜,他当年被送到大宋朝时不过六岁。小小年纪就离开故土,只身前往敌国宫廷,从此从受尽宠爱的十二皇子变成了阶下囚,差距悬殊。
而宋巍澜似乎也明白自己成了旻国的弃子,从此开始自暴自弃,每日不是喝酒寻乐,就是流连青楼。更甚至还打跑了好几位为他启蒙的儒师,以至于现今诗书文墨不通,马上骑射功夫也差劲,已然是个废物了。
但宋巍澜的身份毕竟尊贵,一旦有机会回到故国就是鸟上青天,鱼游入海。为此,圣上一直对宋巍澜是否真成了废物而颇为猜忌,多次派人试探。
于是在圣上的授意下,宋巍澜身边的宫人都将他当做脚下泥,大家都来踩一脚,不给饭吃是常事,甚至就连地位最低微的小太监也敢以殴打宋巍澜取乐。
这些都是极大的侮辱。
可是每每宋巍澜都是哭着去找圣上告状,除此之外,竟然连反抗都不敢,当真是窝囊极了。
可圣上似乎极爱看宋巍澜难堪的样子,越是将尊严踩进泥里,他就对宋巍澜越是放心。以至于整个大宋朝几乎都拿这位殿下挨打受辱的事当做笑料,没人再把宋巍澜当个人来看待。
“姑娘,这是这个醉鬼的牌子吗?”彩云被雪风吹的瑟瑟发抖,“能知道他是哪个府里的人吗?”
代月斋神色复杂地把牌子上的字遮住,到底没有说出宋巍澜的名字,只道:“……只是块寻常的牌子罢了,看不出来他是哪个府里的。”
说着她蹲下来,小心地将牌子塞进了宋巍澜前胸的衣襟内。
“彩云,你去让车夫多叫一辆马车过来,把这个人送到附近的客栈里面去。”
代月斋望着宋巍澜紧闭的双眼说。
“是。”
“还有……”
代月斋抿了抿唇角,说:“咱们除却今日雇马车的银子还剩多少?”
“还有十两,这些都是预备着留下来给姑娘你做开春衣裳的。”
“都给我吧。”
彩云把银子递给代月斋,代月斋放在手里点了点数目,也小心地塞进了宋巍澜胸前的衣襟里。
“姑娘!”彩云瞪大了眼睛,“您把银子都给出去了,您的衣裳怎么办?”
“这些年我没做过几件新衣裳,不也这么活过来了?”代月斋淡淡地说:“捡捡旧的穿吧。”
她话音落下,没看见人影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但是最终没有睁眼。
随后二人吩咐好了马车夫,便重新上了马车,往代府的方向去了。
等马车前微弱的灯笼光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黑夜里,宋巍澜才睁开了双眼,从雪地里坐了起来。
他从胸前掏出令牌和代月斋塞给他的银子,翻来覆去地瞧了一阵,忍不住勾起唇角:“真傻,路上遇上一个可怜人就给十两银子,你几时做得上新衣裳。”
“殿下您不用再装了。”
这时,宋巍澜的身后忽然出现一道身影。
阿富擦擦脸上的汗,高兴地说:“太子那边派来的人看您冻了两个多时辰,现在已经回去复命了。”
宋巍澜闻言,下意识地把银子往怀里一揣。随后才转过身道:“萧怀璟的疑心没怎么容易消除。最近李府城防图失窃的事情闹的太大,我这个旻国质子又刚好跟着他们到了扬州城,嫌疑最大。不经过多番试探,他是不会罢手的。”
“那殿下您这是打算再躺躺?”
“你真当我是铁打的?你也不怕把你家殿下冻死。”宋巍澜拍拍屁股上的雪站起来,朝阿富招招手,“过来,我另交给你个任务。”
阿富立马凑过去:“咱又要在萧怀璟面前演窝囊戏了?”
“几天前才演了酒后当街打滚的一场,这会子我还没想出新点子来,就暂时不演了。不过,你瞧见刚才过来的那马车没有?”宋巍澜的眼眸灿若寒星,“那是代府的马车。这里离代府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路滑天黑的,你叫几个人去跟着,免得路上出意外。”
阿富像是一时没能理解宋巍澜的意思:“代府关咱们什么事儿?他家没咱的眼线啊。”
“要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话。”宋巍澜说着,按了按胸口的银子,弯眸笑道:“就当今天晚上人家花钱雇了个镖师,十两银子,保一路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