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砚存以往是最温和不过的人,一些小事上从不跟下人们发脾气。
这时语气那么严厉,叫小厮骇了一跳,当即和盘托出:“回大公子的话,这不关奴才的事儿啊,是老太太院里的弄月姑娘给奴才的茶。”
老太太?
许砚存眉头皱的更狠了。
他祖母早看不惯他耿介孤傲的性子,一直想与京城那边来的说客们讲和。这兰花毛峰,莫不就是他祖母怕他用白茶招待过于懈怠,所以才差人送过来让他特意用来招待萧怀璟的?!
真是糊涂!他何曾需要巴结讨好权贵了?!
许砚存不免气的脸色铁青:“弄月可还有说什么?”
“除了嘱咐奴才将这兰花毛峰拿过来,弄月姑娘还说了一句诗,说是跟这茶是相应的,叫奴才在公子们用茶的时候,念了这诗助兴。”
小厮急地抓耳挠腮要把这诗想出来:“那句诗好像是……是什么‘静观秋菊斗霜霰,傲踏兰芳步云烟’。说是一句极好的咏茶诗!”
许砚存眉心皱的越发紧了。
他在许家多年,对亲人们的性子都了如指掌。这诗并不像是他祖母能说出来的,可是这茶又的的确确是弄月送的……
“静观秋菊斗霜霰,傲踏兰芳步云烟。”萧怀璟慢慢地把这诗念了一遍,“这是魏征的诗,也确实是一首极好的咏茶诗。”
魏征是清流名臣,虽然性子耿介孤傲,但也才华横溢、忠诚不移。且魏征不畏强权,拼死上谏的事情,更是流芳千古。
这句咏茶诗是在隐晦地用魏征喻许砚存。
但是这句诗来的这样巧,就好像有人将许砚存的性格了解的一清二楚,提前布置好了一切为他挡下这场杀身之祸一样。
倒是有趣。
萧怀璟低笑了一声,倒是应了送茶人的意思:“既喝着茶了,那便清心静气些。”
许砚存眉心还皱着,像是不太肯定萧怀璟忽然岔开话题是为了什么。
萧怀璟抬眸将这间书房简单打量了一遍,从书架上的经史子集,到墙壁上挂着的字画。
最明显的是其中一副《论道图》,画的是孔子与他的三千门生。
画的檀木画轴都放出了圆润的乌光,像是主人特别喜欢这幅画,一直把玩的缘故。
“这画不错。”萧怀璟站起身,“孔夫子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但前些年大宋朝江南一带因梅雨持久成涝,百姓流离失所,朝中的大臣争论了许久,也未能讨论出一个两全的法子。你又作何看法?”
若是许砚存才力当真可以比拟魏征,即便是疏放狂达些也无碍。
萧怀璟的问话叫许砚存怔了一怔,半晌才回道:“……若是可以,可从以下民生、民本、民农等入手……”
那负责茶水的小厮见书房内再没他的事儿了,连忙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弄月就等在书房外的院子里,见小厮出来,立即迎上去问道:“怎样?这茶几位公子还满意么?”
小厮狠狠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夸张道:“我的弄月好姐姐!你这一瓮兰花毛峰可差点害惨我了。这竟然是御茶!哎哟哎哟,大公子知道是御茶之后发了好大的脾气。还追问我是谁送的茶,还有无说些什么。”
弄月也紧张起来,问道:“大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主子的心思谁猜得准呢?”小厮撇撇嘴,“不过我念了你教我的那句诗,大公子的意思我没看出来,不过那位从京城来的贵客倒是笑了,大公子也没再为难我。我想着,应当还是满意的。”
“阿弥陀佛,你说的这般吓人,我还当大公子恼了呢。”弄月说,“得了,茶送了,我也该回了。”
说完,弄月急匆匆地去给代月斋回话去了。
小厮挠挠头,遥遥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大门,也跟着离开了。
一炷香之后,许砚存书房的门才被打开,萧怀璟和青石一前一后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二人闲庭散步般地到了许府后花园。
青石道:“殿下当真不治许砚存不敬之罪了?”
萧怀璟随意地转动着自己的扳指:“许砚存不过是一介腐儒,从我下令要杀他,他便面有冷汗,可见已是怕了,却守着不肯退,贪的不过是清名。天下忠臣难杀,腐儒却杀也杀不尽,不必脏了我的手。”
“那他的治水策论……”
“那诗用魏征喻他,有些奇巧,颇为有趣。只是这送茶人未免有些识人不清。”萧怀璟面色微冷,“许砚存的治水策论虽好,却没有好到值得人人争抢的地步。比寻常文人多了些巧思,但也多添了几分迂腐。若说要做到不落窠臼又实干可用,放眼整个大宋朝,就只有时宴可以做到了。”
说着,他顿了顿,道:“只是听说时宴最近去了卫庄?可知为何?”
青石回:“听说是为了去寻人,具体是谁,闻公子并未多说。”
寻人?
萧怀璟默了片刻,才道:“既是如此,等他回来后,你就将我桌上的那方绛玉乌金的墨给他送去。另外再告诉他,山东巡抚近来给大内进献了郭熙所作的《早春图》,若他想赏玩,尽管到东宫去,没人敢拦他。”
“虽说闻公子有大才,可以为我们所用。但殿下对闻公子这样好……会不会太过了些?”
青石皱着眉。
以往不是没有臣子因宠信太过,而心生谋逆的例子,更何况闻家在朝中的地位已经不低了。
闻捷是丞相,其子闻时宴虽然还未被授予官职,但年少时就曾经担任过太子伴读,出入东宫十分方便。除此之外,陛下每年都会对闻家予以厚礼封赏,那一箱箱抬进闻府的金银珠宝,足够多少臣子眼热。
“时晏这个人若真会心生谋逆,那他就不是闻家的人了。”萧怀璟不紧不慢地说,“他有才,却孤清。”
青石点头,又问:“那许公子这边怎么办?两位王爷看样子不打算放弃,我们可还要继续留心?”
“他……”
萧怀璟话未说完,眼角余光却不经意瞥见一抹纤细的身影,从后院里钻了出来。
对方一身浅色衣裳,面容娇媚明艳如盛开海棠,脚步匆匆地朝某处走去了。
是代月斋。
萧怀璟长眉微微一挑。
片刻后,他忽然迈开了步子,朝代月斋离开的方向走去。
……
代月斋从后院里出来,正看见弄月从前院里来。
她迎上去问:“如何了?”
弄月福身道:“都按照姑娘的吩咐做了。”
“可知书房里几位公子有何反应?”
弄月斟酌了一下措辞,挑了好话说:“倒是没听有什么大动静儿,只是从京城来的那位贵客笑了,像是很满意姑娘你的茶。”
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代月斋笑了笑,算是放了心。
弄月见状,还以为代月斋是存心想用那瓮“兰花毛峰”讨许砚存的巧儿。
她笑道:“姑娘不必忧心,姑娘送的那瓮茶公子必定喜欢。就是我一个不爱喝茶的,启开茶瓮的时候也能闻出这是一瓮好茶,更别提大公子是位懂茶、爱茶的人了。”
代月斋心知是弄月误会了她送茶的意思,但也不开口解释,索性认下。
“瞧,太阳都要落山了,晚宴想来是要开了。”弄月望了望日头,笑道,“二姑娘此时倒可以去寻老太太了。”
“多谢弄月姐姐告知。”
随即,代月斋便带着彩云一同前往了许老太太的院里。
萧怀璟与青石站在逶迤的枯藤蔓后,将这些话都听了个干净。
青石忍不住皱眉:“殿下,这位代小姐也太大胆了点。满扬州城都说代中益府上的二小姐是最老实谨慎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天上掉根针她都不敢大声说话。但现在看来,她只是藏的深,倒是一点都不笨。”
“是人都该有两分城府。”萧怀璟不见讶然,反倒语气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的味道,“只是她这般做法与许砚存的理念是合不来的。这桩亲事做的差了。”
他说着,低眸看向路边一株被霜打的花枝。如玉般洁白的样子,像极了代月斋拂过濛濛黄花杂垂,垂眸时露出的一截优雅纤细的脖颈和圆润饱满的耳垂。
那时远远看去,代月斋的肌肤似乎都在散发着莹莹的白光。
萧怀璟忍不住微眯眼眸。
“殿下的意思是……”青石试探性地问:“许公子终将悔婚?这‘永结同心’的匾额不必写了?”
“匾额自然是不必再写了。”萧怀璟冷淡,“但算起来,也不该是许砚存悔婚,本是他配不上这桩婚事罢了。”
言罢,萧怀璟又摇摇头,语气略带不满地说:“代月斋这挑夫君的眼光越来越差了,还比不上她小时候,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