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这几天,顾竹青都没有来找代月斋,代月斋也不知道事情进展的怎么样,她也不能毫无理由地去拜访顾府,只好先按捺下来,叫彩云和倩云几个时不时去顾府门外看一看,以免有什么意外和变故。
一日晚间,她翻着《战国策》,山水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砰”,像是窗子被什么东西冲撞了一下。
代月斋手上一顿,朝山水屏风看去,只听得低低的一声:“喵——!”
紧接着又是几声喵喵叫,但渐行渐远了。
代月斋松了口气,翻了页手上纸张,漫无目的地想,近来这野猫不知为何,总是冲撞她的窗子,怕是冬日里太冷,连猫也受不住,赶明儿还是叫彩云、倩云在外面给它们搭个小窝棚吧。
她这样想着,全然没注意到一个黑影绕过了山水屏风,悄无声息地又上了房梁。
黑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随即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十分懒散,眼眸垂下来,半阖着的样子,还是静静地看着代月斋读书。
代月斋又翻过一页,书页上正印着一篇《触龙说赵太后》。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代月斋一字一句地念。
房梁上的身影轻轻挑了一下剑眉,半阖的眼眸略微睁开了些。
房梁下,代月斋盯着自己手上的《战国策》出神。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但顾府的做法实在是太坏。顾竹青对于他们而言不是同胞手足,只是一件可以随意出卖的货物。
虽然她与兰小娘处境不易,但至少是心连心,知道互相体谅爱惜。顾竹青虽然平日里自由无束,但到这时竟然还不如她。
真当是世事无常,说不准谁顺谁逆。
代月斋想着,心里对于兰小娘更加记挂。她放书提笔,写了一封给兰小娘的问安信。
她本想挑些有趣的小事来写,比如院里的梅花开了,艳艳的很好看。又如彩云和倩云长大了不少,很体贴人,夜里专门来帮她掖了纱帐……
但两三行笔墨落下后,她的笔越到后面便越迟缓,最终停止。
她茫然地抬起眸来想了一想,却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写的趣事。
搜索枯肠了许久,她便将许老太太给她讲的三两趣事尽数写了上去,后面又想起许老太太说起她年轻时踏青、放纸鸢的乐事,也都写了上去。
洋洋洒洒写了有五张纸,有四页都是许府的乐事。直到蜡烛的泪水滚滚而落,几乎要淹没枝型铜灯盏的底座儿时,她才停了笔,转而从抽屉格子里拿出一只空信封,将信纸细细地叠了,塞了进去,又抬手将它夹在了那篇《触龙说赵太后》书页之中。
权且不盖火漆,等到她明天再想起什么来,再写进信里去。
代月斋想着,将书放好,自己走入纱帐睡去了。
还是像以前一样,黑影又等了片刻,待到代月斋完全睡熟了,他才翻身从房梁上落下来,脚步轻盈地走到那书桌前,垂眸看了看代月斋的夹着信封的书,大概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伸出手将信封拿了出来。
很轻易地就倒出了里面被折成小方块的信纸后,黑影将信纸展开细看。
虽然代月斋的信写的很稀疏平常,但感情真挚,很有很深的思亲慕孺之情。
黑影看着,垂下的眼睫不由颤了几颤,抬眸朝代月斋那边一望,片刻后,才又重新看起信来。
只是等他看见那行“彩云、倩云岁年已长,渐有体贴人意之心,儿托她们照拂,夜间纱帐紧闭,不曾畏寒……”时,黑影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一双形状流畅好看的桃花眼弯了弯,波光潋滟。
但看到许府那部分,黑影立马收敛了笑意,飞快地抽换到了下一张信纸。谁知下一张信纸还是有关许府的事,黑影蹙起眉心,又飞快地抽换一张纸。
一连五张信纸的内容匆匆扫完,黑影的眉头终于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他将信封重新整理好放进《战国策》里夹住,转身走到代月斋的床榻前。
代月斋还不知情地睡着,眉眼间虽然艳丽精致,但蕴藏着一丝清愁,睡觉也不曾安稳。
“五张信纸,写的全是别人的开心事。”黑影轻声,“明明已经回了府,你却比在卫庄时难过多了……”
没人回话,只有溶溶月色与寂寞的晚风摇动着薄薄的纸窗。
黑影微抿了抿唇角,抬手替代月斋掖好了纱帐,转身跳窗离开了。
……
代月斋这一觉睡得也格外温暖舒适。
彩云这时在门口轻声唤:“姑娘,是我,你起了吗?”
“进来吧。”代月斋说了一声。
彩云便端着盛满了热水的铜盆进来,一面手脚麻利地将铜盆放在乌门六足高面盆架上。
“我瞧姑娘今天好精神,想是昨日睡得香。”彩云笑嘻嘻地说。
代月斋走过去一面净手,一面道:“进来许是天气转回了,我睡觉时暖和了许多,比往日里要好。”
彩云听她这么说,不由偷笑一声,打趣道:“姑娘,你也就是今日睡得香些了。等过了今日啊,可有的你忙啦!”
代月斋一愣,问:“怎么?我记着年关还没到,母亲、父亲的生辰也早过了,家中几个姊妹的生辰礼也早就备齐,还能有什么事情……”
说到这里,她一顿,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莫不是……”
“是啦,今日一大清早,许家老太太就来了,大娘子正在前厅接待着呢,兴许是来提一定亲的事儿呢?”彩云说:“定完亲,姑娘你就要成准新娘子了,得自个儿动手绣被面儿,可不就有的忙了。”
代月斋嗔彩云一眼,道:“不害臊的,尽说些没脸没皮的话。”
但片刻后,代月斋又疑惑:“可上回许老太太不是说,要先等许公子过了殿试再说?怎么就这么急了?提到了今日。”
“这我可怎么知道?只待等会儿大娘子传姑娘你去陪坐,便可知晓了。”彩云说。
说曹操曹操到,大娘子果真派人来请了代月斋去前厅陪坐,于是代月斋用心梳洗一番后就去了。
前厅里,大娘子李氏正与许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亲事本就与李氏不太相干,她也不愿意上心,看见代月斋来后,她态度十分冷淡,开门见山地说道:“月斋,许老太太今日来是想与我们家结秦晋之好,你怎么看?”
这话说的太直,一点也没有顾忌代月斋是个未出嫁的女儿。
索性代月斋自己也习惯了,顺从地说道:“女儿全凭母亲做主。”
李氏冷着脸说:“既是如此,那便择一良辰吉日,暂且将这门婚事定下,倒也省却你们一桩心事。”
李氏如此不给脸面,叫许老太太也脸色不妙,但她也明白,娶妻是娶的代月斋,又不是她李氏,大不了以后断绝来往便罢了。
于是许老太太只朝代月斋露出一个笑,道:“前些日子,我家请了位有名的道人来与砚存相面。那道人说他与你缘分极深,又八字相合,正是互旺的好命格。只是那道人说月斋你的八字有些怪,摇摆不定,若要成全了与砚存的这一段缘,越早定下来越好。所以我才厚着老脸,一大早便来了。”
许老太太一贯求仙问道,对这方面是极为相信的。
尽管代月斋并不信漫天诸佛,但也乖顺羞怯地说:“全凭您做主。”
许老太太也是越看代月斋越满意,笑道:“那道人替我卜算了日子,冬日里没什么黄道吉日,倒是开春时有个几个好日子。若没什么意见,咱们就在开春时把事儿定下,往后再纳吉、纳征、请期。虽是有些不合规矩,但我家也不会轻易委屈了月斋。”
说着,许老太太便命人将几只精致的樟木红箱子抬了上来。
这些全是她曾经承诺要送给代月斋的头面,随随便便拿一个出来,造价就已不菲。若是凭借代府自个儿的财力,这几大箱子的头面是根本凑不齐的。
李氏瞧着愈发眼红,可偏偏许老太太又当着她的面夸代月斋戴鲜亮东西才好看,旧头面就留在府中,成色不好看,话里话外都在刺李氏这个正房大娘子苛待庶女。
李氏的面色难看极了,又不能撂下许老太太不管,整个人简直如坐针毡。
许老太太道:“扬州风俗,本来是二位新人成亲之前不宜见面。只是以往碍着男女大防,你和砚存竟然也连照面也没打过一个。现在砚存不日就要动身前往京城应试,我想你们二人总要见上一面,就是说说话,也不算是盲婚哑嫁。”
代月斋自然没有二话。
于是在聊完了亲事之后,许老太太又与代月斋敲定了去许府的时间,就定在五天之后。
代中益听了这事,也分外高兴,毕竟许砚存在他眼里是有前途的,于是他让李氏拨给代月斋不少银子,给她自己给自己添置点儿像样的体己物,甚至还让李氏来操办她的出嫁事宜,以及一应嫁妆。
代中益道:“人家许府金银不缺,咱们代家也该拿出点诚意来。铺子、银子,莫要吝啬。以后砚存高中,免不了是要与我这个老丈人相亲的。”
他这话说的,就是要不惜成本了。
这对于李氏来说,完全是倒赔银子进去!
李氏手上的帕子都快被她绞烂了,才忍住没有冲到代月斋面前,一把抓烂她的脸。
代月斋自然知道李氏不情愿,但她是当家主母,这事儿便绕不开。没办法,代月斋只好自己先退让一步,以准备陪嫁绣品的理由,将自己关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彻底断绝了与李氏见面的机会,虽然没得自由,但反倒痛快。
就在这样的清幽环境里,又过了两三天,代月斋当真将自己全身心放在准备绣品一事上时,顾竹青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