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月斋为了避免不多生出是非,与莫北慕打过一场后,后面的比赛都不去参加了。
但这次做东的是许府,有许老太太把持着。因此即便代月斋没能赢得比赛,许府也还是派人送来了一支碧玉簪子。其成色比起作为彩头的如意钗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更要紧的是,除却这支碧玉簪子以外,许老太太还着意添了许多。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张用火漆封的严严实实的图纸。
彩云用小刀戳开了印记打开一看,不由惊呼了一声:“呀!好精致的头面啊!”
代月斋闻言便接过彩云手里的图纸细细端详。
只见这图纸上大大小小的,画着许多精致体面的头面。有五彩合心钗、景泰蓝团簇簪、金丝皇菊栉、金笼雀柳枝步摇。以及明玉耳珰两对、金镶玉项圈一副。此外还有巾环、手镯、华胜……
数目众多,用工精巧,实在不像是随随便便赠给一个相熟晚辈的礼。往大了说,这些东西很有些聘礼的意思了。
常妈妈不由又在一边揩泪,红着眼眶说:“姑娘,许老太太如此疼爱您,咱们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赶明儿这事彻底定下来,您就再也不用委屈在这府里了。”
代月斋心里也有点薄淡的喜悦,她笑道:“兰小娘的院子不许人探望。常妈妈,这个银子你拿着,去打点一下,把这图纸送进去给兰小娘吧。这么好的喜事儿,也叫她开心开心。”
“姑娘可有什么话要带?”常妈妈问。
代月斋默了片刻,才道:“告诉兰小娘,我很好,不要太记挂我。待我入了许府,我会求许老太太出面劝说父亲,父亲必定愿意听。等离了兰香院,她的病有了大夫的诊治也会有指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常妈妈一一仔细地记下,小心翼翼地卷好了图纸后,拿银子便走。
等常妈妈走了,代月斋发了一回呆,又似想起什么,对彩云道:“彩云,把我的书拿来。”
彩云愣了一愣:“姑娘你还要看书?”
“是啊,未来夫君是个文人,我不多学一点东西,以后怎么好跟他搭上话呢?哦,对了,上回让你去买的字帖你买了吗?字也是要练的,我力道不够,字体写的还不够圆润饱满,做不到力透纸背,只能多下一些苦功夫……”
彩云听她一句一句地说下去,不由慢慢地皱起了眉头:“姑娘,我看你总是为了人家了,全没有为自己过。明明是嫁人的大好喜事,瞧着姑娘,竟也看不出几分喜色来。姑娘你要是真不喜欢那许公子……”
“我以后会喜欢他的。”代月斋打断了彩云的话,缓慢地垂下眼眸,“只是会慢一点。”
说到这个地方,代月斋听到身边屏风处忽然传来了一道响声。
代月斋眉心微蹙,不由问:“谁在后面?”
彩云也是疑惑地摇摇头:“没有啊,常妈妈出去了,倩云在给姑娘你买字帖呢。”
说着,彩云不由紧张起来。
姑娘家的清誉是很重要的,闺房里不容许有任何一点错失。
于是彩云立即要跑过去查看,代月斋则往后面退了退,手上要去拿一根捣衣棍,打算有些许不对,就把冲进去帮忙,抢一个出其不意。
但是片刻后,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彩云一脸轻松地从屏风后面绕出来,道:“没什么,只是一只跑错了地方的猫,我给赶出去了。”
代月斋闻言,这才松了口气,道:“是猫就好。”
彩云笑道:“是啊,估计是闻到了姑娘你桌上的那盘奶酪酥的味道,全部吃光了。窗台上全是猫脚印子,脏死了,我马上去打盆水把窗台洗一下。”
代月斋点头,笑道:“好,你去吧,我先看会子书。”
说着,代月斋坐在了书桌后面,捧起一本《孟子》,细细地读了起来。
而她没有看见,一个黑影从屏风后绕出来,身手矫健地蹿上了房梁。
……
片刻后,彩云来了,把窗台上的猫爪全部擦干净后,又着意将内房床榻边的月白绣重瓣芙蓉的帐子放下。
“姑娘,今夜的炭火约莫要续到几时?”
彩云问。
代月斋翻书的手顿了顿,想起昨夜入梦时犹觉冷寒,道:“多续一更天吧,近来又落了雪,比前些日子更冷了。”
彩云应了,将炭火添足了一倍,这才抱着被褥枕头去外室的小榻上睡着守夜去了。
天色还不算太晚,代月斋不着急就寝,又捧着《孟子》读了一会儿。
她熬着夜,房梁上的黑影也没有睡,懒散地斜靠在房梁上,垂眸瞧着。偶尔听见她默念出声,也跟着和两句。
直到夜上三更,代月斋方觉困了,自己掀开帘子去歇息。
又过了一更,确认代月斋彻底睡熟了,黑影才从房梁上跳下来,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代月斋的床边,随后定下脚步不动了。
因为代月斋睡姿的缘故,罩在床榻外层的纱帐被撩开了一角。月光下,帐内人容色艳丽,肤如白雪,青丝如瀑般散在枕边,睡颜静谧,胸口随着呼吸细微地起伏着,偶尔一动,露出衣襟处一抹雪白的脖颈。
黑影的目光落进帐子里凝视了半晌,随后忽然抬起手来,伸向了重瓣木芙蓉帐子,然后——
把帐子重新理了理,拉紧了些。
代月斋无知无觉地睡着,黑影便坐在她床边的脚凳上,静静地望着她。
就这么守着,一直到后半夜,梆子打过好几声了,他才起身出了内室,打开了窗户的门栓,轻巧又利落地朝窗外一跳。
缝隙间从窗外激起来的风吹进来,将炭盆里的火吹的猛然一旺,火星四溅,噼里啪啦。
代月斋躺在纱帐里,眉眼被着火光微微的照着,睫毛颤了颤,眉心微蹙,颇不安稳地翻了个身,避开了火光的照耀,这才又沉沉睡去了。
……
第二天一早,代月斋睁眼醒来时,竟然难得有些贪恋床榻上的温暖。
随即她看了眼自己的帐子,边边角角的都掖好了,半点风也没透。需知她有时就寝并不安分,帐子时常会敞开些,今日倒是奇了。
约莫是彩云晚上进来整理的。
彩云平日里虽不细心,但如今年岁大起来,照顾人也开始周到了。
代月斋如此想着,心中稍感熨烫。
这个时候,刚好常妈妈走了进来,在珠帘外先问道:“姑娘,你起了吗?”
代月斋应了一声,道:“起了,常妈妈,有什么事儿吗?”
“图纸昨天给兰小娘送过去了,娘子开心的不得了,哭了好大一场,又让人捎了句话出来,说……”
“说什么?”
“说她本就是重病缠身的人了,不希望姑娘因为她这幅病身子,拖累了一生的幸福。嫁人不要看重对方权势地位,更要看重人品心性。若不是良人,便不要嫁。”
代月斋默了片刻,轻声道:“常妈妈,再麻烦你去捎句话,就说许家公子是我所属意的,是位知礼向上的好公子。那家的老太太也很和善,待我如亲孙女。我嫁过去后,日子无论怎样也是好过的。叫她不要担心,也不要哭。哭坏了自己的身子,又要吃些她苦口的药了。”
常妈妈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代月斋坐在床榻上静静地望向窗外的落雪。
兰小娘本是为了她着想才说这些话的,但她听了心中也说不出是难过还是欣喜。
嫁人要看重人品心性她固然知晓,但现下里她没得选择。
好歹她运气尚可,许公子清流的名声在外。但就算她运气背些,许公子人品奇差,可以目前来讲,许公子也是她所能接触到的公子里,身份地位最好的了。
代月斋抿抿唇,将多余的想法皆抛下,继续研习诗书,等待许砚存殿试的日子。
然而半个多月之后,比起殿试,倒是顾竹青先找上了门。一看见代月斋,她就哭了出来,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代月斋跟顾竹青相处了这么久,都没有看见她哭的那么惨过,连忙拿出帕子替她揩眼泪。
“怎么办啊!月斋,我该怎么办啊?!”顾竹青哭着说。
代月斋蹙眉:“你先别哭,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是谁欺负你了?是顾府大娘子?还是你几个姐姐们?”
顾竹青与代月斋一样,都是家中的庶女。不同的是,顾竹青家是一个早就落魄的侯爵世家。她的几个哥哥为了争夺一个爵位,争的不肯罢休。几个姐姐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个个算计,只有顾竹青自己只醉心马球,其他的不太管,因此与家中的兄弟姊妹们都不亲近,偶尔会被欺负,也找不到人哭诉,就来找代月斋帮忙。
代月斋读的书多,总能想到办法来帮忙,因此一来二去的,顾竹青就与她相处的甚为亲厚。后来二人又一同在许家的马球场赛过几次马球,彼此的情谊倒是比自家亲姊妹更密。所以这回一出事,顾竹青第一时间跑来找代月斋。
她抽抽噎噎地说:“我们家中原本只空占着个爵位的名头,其实早就如山体中空了。但是我没想到,我那几个哥哥们能欠下那么多的债。如今还不上了,他们便要将我嫁与徐州城一个老头子做妾!以此来填补虚空!”
代月斋一怔。
顾家竟然已经烂成了这幅样子,连亲妹子也舍得卖?
顾竹青又怕又气,拉住代月斋的衣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道:“怎么办啊,月斋,我不想嫁给那个老头子,我不想啊!”
代月斋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安慰她,一面给她倒茶,一面让彩云、倩云打盆水进来,让她洗脸,重新上妆。
顾竹青全然没有这心思,眼泪如水,两只水灵灵的杏眼,都快要哭肿了。
代月斋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知徐州的那位老爷姓甚名谁?家里有什么产业?”
“我、我不知道啊。他们只说让我去嫁,我不服气,与他们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后,我跑出来找你了。”
顾竹青两眼茫然,直打哭嗝。
代月斋劝道:“杜甫有诗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兵法又有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见凡事你也需要了解对面,才好做应断。”
顾竹青呐呐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回去,套那个刘老爷的消息么?”
“是。否则我俩两眼一抹黑,连对方是圆是扁都不知道,何谈办法?”
顾竹青咬咬牙,好似下定决心地说:“你一向聪明,我信你不会出错。好,我回去细问。吧等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