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十二月,窗外的天地已然被淹没在了一片银白之中。匍匐黯淡的建筑,起伏的屋脊,尽数身披厚白。被雪浸湿了的灰色瓦片,则在昏暗的日光下流淌着断断续续的浮光。
薄纸糊住的窗户受不住冷风的狰狞,被扑开一角。冬日凛冽的味道争先恐后地从缝隙里挤进来。桌案上摆放着的两盏烛台火光摇曳,一时间将整个房间照耀得影晃神动,透露出几分阴森可怖。
代月斋动了动已经被冻到僵硬的手指,望着满眼的祖宗灵位,轻轻呼出一口冷白气。
代家虽然门楣凋敝,到她父亲代中益这一代只混得个扬州通判。前无发达显贵的友戚,后也无上进聪颖的家族子弟。但也学着高门大户的做派,格外看重规矩,从不轻易许女子进祠堂。
但她托了那位‘母亲’的福,从小到大,断断续续的,竟也来这祠堂跪了不下百次。
可想起这次被罚来祠堂的荒唐理由,代月斋心中微微合上眼眸,表情略显疲惫。
这时,她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道略显粗壮老迈的身影站在她的面前,正拿着个挂兔毛围脖小披风小心翼翼地往她身上披。
代月斋头也不抬地按住了来人的手,低声道:“常妈妈,不必了,母亲怕是不许我披这物什。这小兔毛还是去年新做的,别又碰坏了,回去妥善收着,明年还能再撑一年。”
被唤作常妈妈的穿着一身灰青色的褙子,褙子上没什么花,朴素的很,下腰处的绒毛已被磨损的光了,秃秃的一圈,难看的紧。她脚上的布鞋,鞋头同样也磨损的厉害,起了毛边也没得替换,只有手上拿着的小兔毛披风还算光鲜。
常妈妈看代月斋已然跪的小脸发白,却还想着穿坏了新衣服以后没得替换,不由心疼,但以她的身份又不能僭越着说些疼人的话,只好轻轻地替代月斋把披风拢上,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二姑娘你还是披着吧,今天许是不用跪了。”
代月斋微微一顿,有些疑惑。
这时披风上身,寒气被隔绝在外,身子一下子暖和起来,连带着灵台也清明多了,代月斋思索着说:“可是许家来人了?”
常妈妈点点头:“许家来人告诉大娘子,说是有封请帖要专程交给姑娘。等人走后,大娘子便替姑娘开了帖子细看。原来是许家三日后要办一场马球赛,给城内许多人家都发了帖子。本来这也没什么,但姑娘你的这一封是许家老太太亲手发的,特意叮嘱一定要让你去,所以大娘子才——”
“所以母亲才松了口,让我从这祠堂出去。”代月斋扯了扯唇角,漂亮的狐狸眼中漫出一丝讽刺的笑:“也是,打马球最费力了,若是伤了膝盖,传出去了,她这个大娘子还怎么当?而我又怎么能在许老太太面前卖乖请好呢?”
说着,代月斋的手搭在常妈妈的胳膊上,借着力从青布团云纹蒲团上站起来,但到底是跪久了膝盖发僵,她身子一歪,险些摔了,好歹常妈妈扶住了。
“姑娘说说大娘子也罢了,却怎么如此轻看自己?”常妈妈一边心疼地说,一边弯下腰来轻轻地替代月斋揉膝盖,“兰娘子自从生了姑娘就久病在床,大娘子与老爷不管不问,下人们也有样学样上赶着作践。但这些年来,兰娘子衣食不少、汤药不缺,哪一点不是全靠着姑娘拨银子支撑?在那些读书人口里,这算大孝,是要列传刻碑的。”
代月斋也不动,任凭常妈妈替她揉着,心中免不了叹气。
她在这府中着实过的艰难。
老太太、老太爷早逝,代府的管家权早早地就落在了大娘子李氏手里。而她的亲生母亲兰娘子自从生了她后就患了怪病,身子一直不见好,久病在床,让她十分颜色减为三分。本来就受大娘子的嫉恨厌恶,又笼络不了父亲的宠爱。之所以还未被发卖,只靠着她在大娘子和父亲面前伏低做小、讨巧卖乖,该吃打便认罚,从不多说一句。
因此,大娘子才卖她们母女几分好,不曾断了她们的份例。不然凭借她生母兰娘子本是大娘子陪嫁丫鬟出身这一点,大娘子便有权发落了她生母。
除了这点之外,能让代月斋真正在府内站住脚的,还是她讨得了许家老太太的欢心。
许家虽然是商贾出身,其大公子许砚存却生的温文尔雅,近来又中了举,只要再过一门殿试,就能正式授官了。
这比看似是官宦世家,但如今只混了个扬州通判的代中益强了太多,若是攀上了这门亲,对代家可谓是大有裨益。
本来这等好事是轮不到她的,李氏自会推着她两位女儿上。只是没想到她看似乖巧懂事,实际上早就设计好了博得许老太太欢心。
一计得逞,李氏自然怒不可遏,在许老太太面前失了仪态罚她跪祠堂,却反而再一稳固了她在老太太心目中可怜乖巧的形象。
于是每次许家有宴会,发给代家的帖子只有她这一份,即便李氏再恨也无计可施,而代中益又确实有意与许家交好,也十分乐意她去许家赴宴,还让李氏着意预备她外出时的钗裙,因此李氏越发恨毒了她,明面上应着,暗地里找机会任意磋磨作践。
如今这次跪祠堂,便又是李氏无中生有的借口。
但代月斋心里也是早有准备,她为了这门亲暗中摆了李氏一道,所以无论受到李氏的何种报复,她都能咬牙忍下来。
毕竟,她父亲官职不高,她又是庶出,若按照正常婚嫁配娶,哪怕大娘子不插手干预,她未来也只能低嫁。但若是如此,她既带不走生母兰娘子,也无法寻更好的医、用更好的药来替她治病。
所以她不得不算计,不得不想着讨这个的欢心,博那个的彩头,行为谨慎妥帖,一点错处都不敢有,唯恐被人捏住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这门亲便烟消云散了。
这样想着,代月斋缓慢地垂下眼眸,道:“常妈妈,先扶我回院子,再让倩云把上回王大夫开的冰肌玉露膏拿来。这回跪的太久,怕是有些冻伤了。还有衣服,叫彩云把去年做的那件月色绣白梅的再熨一熨,别让人看出什么褶子来。襻膊也带着,不许忘了。许老太太爱看打人马球,我得打得好才是。”
常妈妈一面扶着代月斋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一面听她嘱咐这个、嘱咐那个,心中不由漫起一片悲凉。
哪家的小姐如代月斋一样,小小年纪便要用自己的婚姻大事做筹码,筹谋算计?这深宅大院里的争斗,本该与代月斋无关才是……
常妈妈不由背过身揩去几滴泪,期期地应了下来。
刚出了祠堂,便是一阵凛风扑面而来,大雪纷纷扬扬,目所能见之处一片纯白。
代月斋冷不丁被这寒风一吹,有些头晕脑胀,但她忍下来没作声,依旧与常妈妈走着。
出了祠堂,再穿过一条抄手回廊,便可以看见一座三进的院子,院子上挂着个‘初月院’的匾额。
长廊广庑,空阔有余。只是陈设极少,至多可见色泽单一的木色雕式,虽然秀丽雅致,但还是颇为清冷。
常妈妈先叩了叩院门,随即门才开了,彩云和倩云立即迎了上来。
与常妈妈一样,两个侍女穿的也很朴素,甚至是颇为落魄。但她们无论是衣服还是发髻,都打理的干净整洁。手虽然粗糙但很温暖,紧紧抓住代月斋的手时,代月斋觉得自己仿佛握着两个热腾腾的火炉。
看着两个人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心和担忧,代月斋笑着安慰:“没什么,我跪惯了的。”
“大娘子虽是往日里也罚过,可这次不知是哪儿来那么大的气性儿,让姑娘你在寒冬腊月里跪过祠堂。瞧瞧这手,真真冷的跟冰一样。倩云倩云,快去灌个汤婆子来让姑娘暖暖。”彩云心疼地说。
倩云点点头,连忙就要去。
代月斋先叫住她:“先不忙。倩云,过几日许家要做东举行马球赛,你去帮我打听打听,看看许家这回都邀了哪些人家?特别是男子,要格外注意圈出来。”
这是代月斋一直以来的习惯,但是倩云看着代月斋苍白的脸颊,一时犹疑不定。
代月斋安慰似地朝她笑笑:“我不要紧的,有彩云和常妈妈照顾我,你先去替我打听。”
倩云只好点头,将手中的汤婆子交给了常妈妈,自己拿了一把伞,闯进了风雪之中。
彩云则将代月斋的两只手捧在手心里,一边哈热气替她小心揉搓,一边说:“姑娘你也太小心了,每回许家宴请都要摸清这些,便是不去管它又能怎样?”
常妈妈闻言皱眉:“姑娘这样做自然有姑娘的道理,咱们只管做便是了,怎得如此多的抱怨。”
彩云不由皱了皱鼻子。
代月斋无奈地笑笑:“我也嫌麻烦,只是身为女子,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男子若是与女子胡来往往成其风流名声,可女子却要被视作残花败柳,被唾弃不知检点。若有一声名狼藉的男子与身世清白的女子在一起,便是没有什么,往往也会传出些风言风语。虽然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传言总归不好听。”
彩云听得叹了一口气,嘀咕道:“都是这男女之别害惨了人,要是姑娘你也能像那些相公一样科举考试,怎么着也可以中个状元回来,要比老爷强呢!”
说着,她又低下头去替代月斋哈气暖手。
“你这丫头总是管不住嘴,这话怎么能乱说呢?”
这时,常妈妈从内室里拿了玉露膏出来,一面拧着瓷罐盖子,一面皱眉道:“在咱们院子里这么说说就算了,出去可要仔细你的舌头。大娘子生怕抓不住咱们姑娘的错儿呢,你倒好,上赶着递小辫儿。”
彩云不由吐吐舌头,没敢反驳常妈妈,而是颇为乖巧地接过她手里的汤婆子,小心仔细地放在了代月斋怀里。
常妈妈则半跪在代月斋面前,小心翼翼地卷起她半管裤腿来。
只见代月斋凝脂般的肌肤,膝盖处已经跪的淤青发紫。
常妈妈心里发疼,着意多挖了一点玉露膏出来,吹着气,小心翼翼地朝代月斋膝盖上抹。
冰凉的膏子刚一接触皮肤,代月斋就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常妈妈手上一抖,不由下手越发轻了。
代月斋却勉强道:“常妈妈,我不疼的,你用点力吧。跪出来的伤,总要揉尽了淤血才好得快。不然赶明儿我上不得马,许老夫人该不称意了。”
常妈妈心疼的不敢下手,可在代月斋的催促下还是又挖了一些冰凉的药膏,犹豫再三后,终是咬牙用力往代月斋膝盖上一掼!
这种感觉仿佛七八个大锤同时打在一处一样,疼的代月斋瞬间惨白了脸色,额头渗出了大滴大滴的冷汗。
可她死死咬住了嘴唇不发一声,直到常妈妈将两只膝盖骨都掼遍了,她才颤颤地松开了牙关。
正是这时,倩云回来了,手上捧着代月斋要的那份名单。
“姑娘,要不咱歇歇再看吧。”常妈妈劝她。
代月斋确实痛得身子还在发抖,但她还是勉强撑起来,吸着冷气道:“耽误不得。”
说着,她从倩云手中接过了名单,凑近了蜡烛细细阅览。
名单上的名字有的熟悉,但有的很陌生。于是代月斋将觉得陌生的名字,用笔一一地重点批注下来。
忽然间,她的目光凝在了一处。
那处用朱笔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圈里用端正的小楷写着:“莫北慕”三个字。
常妈妈也看见了,面色有些诧异:“姑娘,这位似乎是忠毅候家的世子。”
“是。”
代月斋点头,表情并不是很好看。
莫北慕这个世子的名声在整个扬州城极差,倒不是因为他行事有多么的不检点,而是他过于蔑视礼法,狂妄不羁,极其放肆。无论是行事,还是交友,往往只凭一己喜恶,干出了不少惊天骇俗的奇事,一些事迹至今还为扬州人所津津乐道。
可偏偏他本人并不在乎这些,依旧我行我素,惹得忠毅候几次大动肝火,打的他屁股开花,不能行走。但每次伤一好,京都大街上便又可以看见他大摇大摆的身影,甚是招摇。
家世雄厚、为人不检,是个不能招惹的人物。
代月斋抿了抿苍白唇角。
在马球赛上最好不要遇见这位世子,就是见了,她也须离远些。
想着,她继续浏览手中的名单人名。将哪些人该言谈、哪些人该回避、哪些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都尽数记下。
再三确定没有遗落之后,她才把名单卷了一卷,往取暖用的炭盆里一扔。
炭盆里的碳煨的正旺,名单才被扔下去,下一秒边角处就卷起了火舌。肆意张扬的火舌极快地舔过纸张的每个角落,将每个墨字写就的人名一一吞噬。
最后,当莫北慕的名字也被火光所完全吞没的时候。火盆里终于爆发出了一阵最后的烈光,黄澄澄、暖烘烘的,噼里啪啦溅出来的火星微微照亮代月斋精致、艳丽,却略带疲倦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