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疑,反复,隔阂,是人与人交往中永恒的课题,一旦产生,就再难消退。
刚才,木秋还在因微明毫不犹豫地维护而感动。
现在,看着他毫无负担地,用坑蒙拐骗的方式安抚众人,细小的粉色情绪褪去,她又不可避免地警惕起来。
她想起踩着马夫的脚,杀人的袖镖,彻夜不停的凝视,有毒的糕点……
很奇怪的一个路人甲,复杂,捉摸不定,并令人感到害怕。
木秋收回视线。
她不明白,一个没有脸的玉雕人,有什么好细化的;也不理解,微明为何会相信她说的话,主动且热情地维护她。
他并不是一个纯真善良,乐于助人的人。
他与这些品质,恰好相反。
木秋警惕、猜忌,但懒得深思,确定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她又恢复成往日懵懂顿感的样子,只是没有那么多话想和微明说了。
反倒是微明,好像把她的无稽之谈当真,赶路途中,偶尔会追问其中细节。
“你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我能看见你的那一天,或是更早之前?”他问,指尖刻刀不停,在玉雕小人背面拉出一个太极图案。
“不好说。”木秋回答,反问他在刻什么,“为什么不先雕脸?衣服都花纹都要细化完了。”
“我不会雕人脸,”微明答道,颇为苦恼,“有时偶然能雕出一只眼,一张嘴,但组合到一起,却非常奇怪。后来,我干脆就不雕脸了,一片空白也挺好。”
“听起来很奇怪,”木秋拧眉,推测说,“你是有面容障碍,就是说你记不住人脸,还是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别人的长相?”
微明雕刻的动作停住了,他抬头,盯着木秋,深思片刻后,说,“二者皆有。我不记得你的脸,你一直都长这样吗?”
“诶?为什么问这个?”好像他们之间多熟似的。
木秋不解,偏头避开他审视状的目光。
“你不是说你是依附我而生的吗?”微明理所当然道。
这样说,问的好像有点道理。
她不知道原主之前长什么样,但这具身体现在的长相,确实与她上辈子长得差不多,只不过皮肤更白更细腻,眼睛稍微大一点,鼻梁还是不太高,嘴唇不薄不厚,恰到好处,门牙有一点点不明显的龅,为她本就倔强顿感的神态,更添一分凄楚清艳。
不知道是因为她穿过来,灵魂与原主的身体融合了的缘故,还是说她们本就长得有些像。
木秋犹豫道,“算是一直如此,近来还稍微好看了些。”
“哦,我知道了。”
微明回答说,指尖在玉雕人空白的脸上摩挲。
木秋疑心他想把自己雕上去,又觉得这样的猜想未免太过自恋,他们才认识不到五天,彼此之间并没有多么深刻的感情。
接下来,一路无话。
商队前进的速度很快,木秋昏昏沉沉,中间睡了一觉,直到过了官道,从岔路口处,转入驿站的方向,小路颇为颠簸,她才悠悠转醒。
按理来说,靠着货箱小憩,颈椎和后脑勺都会很不舒服,或僵硬发麻,或酸痛难忍,但她居然都没有,只是颈侧肌肉微微有些酸。
原主体质真好,不愧是练过武的。
不像她,前世趴在桌子上午睡十分钟,脖子和腰都受不了。
木秋暗自羡慕,却忽略了,她脚底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斜着伸过来一只手,手握着水囊。
“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再有一个半时辰,就能到驿站,故中午不歇,各自吃点干粮垫肚子即可。”
木秋接过水囊,发现还是满的,好像从他早上打好净水,她就没喝过。
“这次没下毒了吧?”她问,拧开瓶塞,放在嘴边,没喝。
“当然……没有。”
微明笑道,撕了块硬邦邦的馕饼给她,自己也咬了一口,问,“梦魇鬼怪也怕凡尘之毒吗?”
“我现在有实体,你不要乱来,”木秋接过,就着水吃下,真难吃,肯定比不上早上的桂花糕。
“喂,问你个事儿呗,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微明对木秋市井气十足的说法接受良好,微笑颔首,“请问。”
“你为什么要在桂花糕里下毒?”木秋问,惴惴不安。
眼睛又圆又亮,闪着光一般,但暗藏警惕,像一只不安却活泼的野兔。
微明笑容扩大,不可抑制地笑出声,“为了让你好好睡一觉。”
“哪有这样说的?好,好假啊哈哈哈……”
木秋扯唇假笑,接着咬住水囊瓶口。
她欲喝水解渴,微微颤抖的牙关,却自嘴角,泄露出些许净水,无色无味的液体顺着下颌线流向锁骨处,浸湿了一小片衣领。
水渍在深色衣服上并不明显,如同她心底隐约的、不安乱窜的情绪。
“你昨晚不是没睡好吗?”微明好似无所觉,神色自然地反问。
木秋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于是不再追问,只半警告,半恳求地说,“我现在和你性命相连,你能不能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还有,恐吓我要杀人挖心这种话,能不能也别再说了。”
“很吓人。”
“你害怕?”
微明惊讶,见到木秋捣药似的点头,微笑道,“那我以后尽量少做少说。”
“那毒本就不是给你下的,我太久没睡了。枯竹果的种子,对人来说,药效等同于蒙汗药,少量摄入,可以睡上一二时辰。”他解释说,颇为认真。
“这样啊,”木秋挠头,算是相信了微明的说辞,心中却仍有种若隐若现的恐慌。
她轻笑两声,无关痛痒地点评道,“服毒入睡,真是任性。”
冷风呼啸,吹面而过。
马车在平坦宽敞的官道疾驰,两旁古柳参天,间杂槐树数棵,从木秋眼中迅速向后掠去。
驿站到了。
商人和管事与驿站的官员交谈,佣人和马夫们牵马下货,镖头在一旁观察环境,三个护卫则拖着仍旧昏迷不醒的刘乐往门里走,好让驿站的大夫帮忙看看。
木秋下了车,和微明一起,安置他负责的货车。
“这样就好了吧?”给矮脚马递了把干草,木秋问。
“嗯,你先去房里休息,不要乱跑,晚饭我待会儿端进来。”
微明说,拍了拍马颈。
矮脚马哼了两声,鼻孔喷出一股热气。
“那你去哪儿?”木秋顺口问,又往石槽里添了两瓢水,矮脚马主动蹭了蹭她的掌心,垂首小口喝水。
“做好事?”微明说,神情飘渺,笑容奇怪。
“那挺好的。”假的吧?
木秋挑眉,直觉不对劲儿,但她没有追问,反而笑意温和地挥手,目送微明离开,“好,你去忙吧,我等会就去占位。”
微明往驿站大堂的人群处走去,步伐轻盈得像天上飘浮的云,气质出众,也极好看。
他好像是要去看大夫怎么治疗刘乐,或许还会使坏?
但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别被她看见,别吓到她,别牵连到她就好。
只是同行百里的陌生人罢了。
她会尽量装作毫不知情。
***
微明推门进来,端着托盘,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今天的晚饭是襄阳郡的特色菜,糊辣汤配灌汤包,另有小菜两碟。
十多天没有吃过正经饭菜,木秋馋得口水直流,她等不及微明放下托盘,就起身去接晚饭,又挨个把碗碟挪到小圆桌上,招呼微明坐下来吃饭。
微明舀了一勺糊辣汤,皱眉眉头说,“太咸。”
“能吃吗?”木秋跟着喝汤,她知道,目前微明对她并无恶意,但仍然有些谨慎。
“倒是能吃,不太好吃。”
“能吃就行,”木秋一脸满足。
“你倒是容易满足。”
微明神色淡淡,夹了些小菜配灌汤包,他看木秋吃得开心,又突然想起那个坏消息,“驿站的大夫水平有限,那名马夫并没有被治好,仍旧昏迷不醒。”
“哦,”木秋点头,示意她听见了,没有什么表示。
“真令人可惜,”微明笑了。
很奇怪,不论他做什么,露出什么表情,都带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感觉。
木秋有些不舒服,胸腔处冷得像揣了一包冰块。
她端起碗,猛猛喝了几口糊辣汤,又去吃灌汤包,热气腾腾的汤汁在舌尖爆开,烫得她眼角泛红。
“很饿?”微明问,推过去一杯温水。
木秋摇头,没喝微明倒的水。
她沉默而迅速地吃完饭,低着头等微明慢慢吃。
过了一会儿,微明差不多吃好了。
木秋站起来收拾碗筷,看向微明,“他叫刘乐。”
“那名马夫叫刘乐。”
她如是说,声音不大,带着细微的颤意。
作者有话要说:*木楼建造手札*
——这就怕了吗?或是有所不忍?
师妹从前也是这样吗?想不通,再养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