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在湍急的水流中起伏,模糊的视线隐约看到船上的景象。
没有了他的保护后,沈晏利落的从旁人身上抽出刀来保命——
他的兄长完全有自保的能力,只是习惯了先拿别人当盾牌,永远把自己置于最安全的位置。
他不想再见沈晏了,需要自己付出一切才能换来的“兄弟情深”,脆弱的只要沈晏一个念头就会化为灰烬。
那根本不是兄弟,只是主仆而已。
身体越来越重,江水越来越冷,沈玉衡放平了身体,随波逐流。
不知过了多久,湿冷的感觉逐渐退去,身体被温暖裹紧,身后撕裂的疼痛渐渐被抚平,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
眼皮跳动两下,他缓缓睁开眼睛。
像是做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久到几乎是他整个前生。
窗外是明媚的日光,暴雨早已停止,门窗半敞着透气,房间里的狼藉不知何时被收拾干净,显得空旷了很多。
沈玉衡深吸一口气,头脑清醒后,蜷缩在被子里拧起了眉。
“这会儿知道愧疚了?”床尾响起少女的低语。
沈玉衡顿时紧张起来,转脸看过去,竟是柳云溪坐在那里!
她穿了一身竹月色的襦裙,外衫是清淡的海棠粉,雅致端庄,只有披帛是较深的翠色,点缀在衣衫间,如同花下生的枝叶,更衬的少女如花般柔和温婉。
视线落在她身上便无法移开,少年渐渐看呆了。
柳云溪发现少年呆住的眼神,虽然觉得可爱,也还是适时的提醒他。
“这位玉公子,你打坏了那么多东西,不打算给我个说法吗?”
“我……”沈玉衡看着她的脸,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打在她发间,为她身上蒙了一层耀眼的光辉,距离这样近,看的那样清。
他渐渐想起,昨晚暴雨倾泻的夜里,自己崩溃发疯的丑态。
乱吼乱叫,又捶又打,砸坏了东西不说,还……还抱着她哭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
记忆变得清晰,心中生出愧疚,更有些许小小的欢喜。
她抱他了,比先前要亲近的多,还和他说笑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会赔给你。”少年低下眼眸,小声回话,余光瞥见自己昨天弄伤的双手上抹了药膏裹了绷带,心中更生暖意。
闻言,柳云溪无奈的摇摇头。
被打坏的东西倒不值几个钱,只是不知这位“玉公子”有没有想过,自己身上有没有银子能赔偿。
她从床沿站起,抚着裙摆说,“赔偿的事往后放放吧,眼下先不着急,看你精神好了些我也就放心了。”
见她又要离开,沈玉衡赶忙从床上撑起身子,“我才刚醒,你又要走?”
其实她已经在这坐了有一会儿了。
昨晚趁着夜深回到了院里,今早起来也还是往常起床的时候,用过了早饭,便来这儿查看他的情况。
少年似乎在做梦,睡颜不太安稳,随着太阳逐渐升高,房间里的光亮变得暖了许多,他雪白的小脸才有了几分气色。
见他醒来神态如常,不再是昨夜那副悲痛欲绝的可怜模样,她才放下心来。
尽管少年有意挽留,柳云溪也不打算久留,只说:“还有点事要去做。”
沈玉衡立马积极问:“什么事啊,我能帮你吗?”
他坐在床上,单薄的寝衣堪堪挂在肩头,露出胸前一片雪白的肌肤,虽然很瘦,依旧能隐约看出腰腹间健康的肌肉线条,向下没进被子里。
柳云溪只瞥见一眼就知道,那是皇家子弟从小练习骑射剑术才会有的身材。
她自然的转身,“我的家事,你不要插手为好。”
说着走向门边,临出门前实在忍受不了身后那道眼巴巴盯着她的视线,又说:“早些起来用饭吧,你伤口上的药也该换了……下午若得闲,我再来看你。”
少年安静的听着,感受到柳云溪对他的关心与在意,心头顿时阳光万里。
“那,那我等你。”沈玉衡怯怯答,心情太过激动,不敢大声喊出来,只敢说的小小声。
柳云溪听见了他的回应,欣然一笑,踏出门去。
跟他说话真有意思,句句有回应,她也不必费心去揣测他有无异心。
一个脆弱到会在她怀里哭成泪人的人,能有什么害她的心思。
走出西苑,柳云溪感觉心情舒坦了许多,一想到他最后说的那句“我等你”,便忍不住加快脚步。
得早些把事情办完,才能再来看他。
不是她有多么关心沈玉衡,而是人无信不立,既然说了会再过来,那就必当履行。
走在园子里,少女脸上的笑意淡淡的,整个人却焕发光彩。
贴身丫鬟在后头看着,一想到自家小姐是因为谁而心情大好,就忍不住的忧心。
试探着开口:“小姐,我瞧那小公子伤势好得很快,您有没有问到他的身份,也好方便日后把他送回家去。”
柳云溪正走着,回过头看采晴,“怎么突然说这事?”
采晴抿了下唇,支支吾吾答:“也不是突然,就是您好像变得很亲近那小公子似的。”
昨夜冒着大雨去看他,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声不响的,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今天一大早,又过来看他……
小姐也太关心他了。
在贴身丫鬟的疑惑中,柳云溪平常道:“他长得好看,人也挺乖巧,跟他说话很自在,若说是我与他亲近了些,也不为过。”
“可您别忘了,他来路不明呢。”采晴忍不住提醒。
柳云溪轻轻摇头,微笑说:“别担心,我已经摸清他的底细了。”
“那他是哪里人?”采晴迫不及待的问。
柳云溪从容道:“这个不能说,说多了会有危险。”说罢,抬起手指往脖子上比划了两下。
见状,采晴忙捂住自己的脖子。
柳云溪低笑一声,“我让他留下是有我自己的打算,你就不要多问了。”
“哦。”采晴丧气的垂下头。
“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有些事真的不能多说,你明白吗?”柳云溪看她情绪低落,只得摸了摸她的头。
采晴这才点点头,“明白了。”
昨夜一场大雨下的凶,清晨起来满地的落花败草,下人们打扫了一早上。
当太阳渐渐升高,地上的七零八碎已经被清扫干净,水迹被阳光炙烤,渐渐失去痕迹,只有飘着泥土芳香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潮湿的清新气味。
雨后的天空澄明清澈,如同透亮的蓝宝石,没有一丝杂质。
庭院中,老太太躺在阳光下,身下的躺椅摇摇晃晃,不似悠闲地摇曳,更像烦躁的发泄。
“家门不幸,不幸啊。”
余氏口中嘀嘀咕咕,闭着眼睛,不住地念叨。
“老夫人,实在不成,咱们去把大老爷请回来吧。”
白妈妈端着茶走近,院里还有七八个伺候的丫鬟,她也不忌讳,就在众人面前说了起来。
“大老爷虽然还病着,但他对您和二老爷还是很好的,有大老爷在,大小姐再无情无义,也不会驳她父亲的面子。”
余氏开口道:“他也是个不中用的,那贱妇还活着的时候,柳安年就对她唯命是从,如今那贱妇死了,连她女儿都能做他的主。”
白妈妈应和说:“大小姐是做的太过了,都是一家人,怎么能对自己的奶奶和叔父这样绝情。”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少女的声音。
“我再绝情,也没有缺了奶奶的用度,也没有住在自己家里,心却往旁人家里拐。”
院里人齐刷刷往门口看去,连余氏都慌张的睁开了眼,盯着门口。
在众人的注视下,柳云溪跨进门槛,身后跟着三个心腹丫鬟。
余氏一见到她人,脸色就垮了下来,皱眉道:“你怎么说话的,那是你叔父,怎么能算旁人?”
柳云溪忍不住嗤笑,“原来奶奶的心真的拐到叔父家里去了。”
“小兔崽子,又来惹我生气是不是!”余氏从躺椅上坐起,手掌狠狠的攥住了扶手。
“奶奶不要动怒,您是我的奶奶,我嘴上说的再多,心里也还是尊敬您的。”
柳云溪带着两个丫鬟站到庭院中,一边说话,视线在庭院里扫了一圈,从一尘不染的地面看到厅上不算奢华的摆设,又从余氏身边的白妈妈,看到院里其他几个伺候的丫鬟。
视线定在几个丫鬟身上,被注视着的人心虚低头。
众人都还不清楚柳云溪来意的时候,她指着院里的丫鬟说:“来人,给我把这几个偷盗的家贼抓起来。”
声音落罢,院门外等候着的小厮和妈妈进来院里,几声叫喊后,拿住了四个丫鬟。
白妈妈见状,慌张问:“大小姐,您这是干什么?”
采晴从厅上搬来了椅子,柳云溪坐下后示意秀心上前细说。
秀心拿了一叠册子到老太太面前打开,解释说:“这是仓库最新的核对名录,查出来,仓库丢失了二十八件古董玉石器,还有五张字画被替换成了赝品。”
余氏扭过脸去不看那些白纸黑字,只问:“盗贼窃物,跟她们有什么关系?”
少女坐姿端庄,温和而有耐心地解释:“本不该有关系,但青娘盘问了除了您院里之外的府上所有的人,除了秀心和王伯有钥匙能进仓库,只有这四个丫头被人瞧见过,曾用钥匙进仓库取东西。”
听到此处,余氏一脸冰冷,倒是她身旁的白妈妈想起什么似的,站立不安。
细微的反应落在柳云溪眼中,她没有立刻点出来,继续同余氏对话。
“奶奶知道我的脾气,府上的事再烦心,只要不闹到我眼前,我都可以装作看不见。但我要买船,府里公帐上竟然连三千两都拿不出来,今日若不惩处了这些蛀虫,只怕我柳家就要被人搬空了。”
听到此处,余氏眼神乱瞟,不安的瞄了一眼身旁的白妈妈。
柳云溪猛的拍了一下椅子,吓得余氏和白妈妈一个哆嗦。
她大声吩咐:“搜院,我倒要瞧瞧,她们手里的钥匙是怎么来的。”
几个年纪大的妈妈带人进了屋里去。
白妈妈站在原地左看右看,随后看向她,“大小姐,这几个丫鬟虽进过仓库,也不能说明是她们偷了东西啊。”
柳云溪:“青娘,你来说说吧。”
青娘从后头走出,手里捏着一沓纸,也摆到余氏面前给她过一眼。
“这几日我走遍了城里的当铺古董行,发现了部分府里丢失的物件被人变卖到各处,根据店里伙计的描述,前去变卖的人有叔老爷家的下人,也有咱们府里的,也就是这几个丫头。”
她手里的是抄录来的当票和伙计老板的证词,余氏再不愿意看,证据也明晃晃的摆在眼前。
柳云溪不看老太太的反应,对被拿住的几个丫鬟说:“想是奶奶年纪大了管不住你们,偷了东西去换钱不说,还往叔父家送,你们莫不是叔父塞进来的?”
丫鬟们刚刚还不挣扎,眼下证据确凿,反而对老太太喊起冤来。
喊了几声,被看守的妈妈抬手就是两巴掌,打到闭嘴。
柳云溪回过眼来看余氏,“奶奶,你说呢?”
“我,我不知道。”余氏压抑着呼吸,这会儿做的比谁都老实。
没过多久,屋里响起一声。
“小姐,搜到了。”
一位妈妈跑出来,将钥匙双手奉到柳云溪手中。
柳云溪看了一眼那钥匙,质感粗糙,看着年岁不久,明显是偷拿仓库钥匙去新打的。
“在哪儿找到的?”
“是在白妈妈房中。”
她把钥匙丢到白妈妈跟前,“白妈妈,你解释解释这钥匙是哪儿来的?”
白妈妈站在原地愣了一下,左思右想,跪在了地上,“大小姐恕罪,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把钥匙。”
“既然你解释不清,那就同这四个一起按照盗窃财物的罪名一同惩处。”
柳云溪招招手,就有小厮上去捆住了白妈妈的手。
“各打三十大板,再找个人牙子来发卖了。”
惩罚说出口,白妈妈光的连气儿都喘不匀了,磕着脑袋哭喊。
“大小姐,奴婢是真的不知道,老奴已经伺候了老夫人三十几年,还请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让老奴留下吧。”
这个年纪的老仆因为偷盗被卖,就算会有主家再买,也只能干些粗活,剩下的时日就只能吃苦受罪了。
眼见她头都磕破了,柳云溪才开口转问余氏:“奶奶,你说呢?”
忽然被点到,余氏猛然一惊。
低声道:“她,她毕竟伺候我这么多年,打三十大板也够了。”
少女的眼神在余氏主仆二人身上逡巡,随意答:“既然奶奶开了口,那就留下她吧。”
人都收拾的差不多,柳云溪站起身来,“白妈妈为老不正,怕是带坏了奶奶院里的人,日后奶奶就不要私下再买丫鬟了,孙女会安排人照顾您。”
“好,好……”余氏坐在原地,呆呆应答。
“把人带出去,行刑。”
柳云溪一声吩咐,几个丫鬟连带着白妈妈一起被拉出去,就在墙外,小厮已经立好了打板子的长凳。
被子拍打在皮肉上的声音砰砰作响,丫鬟的痛呼声凄厉可怜。
余氏坐在躺椅上紧紧的握着把手,等柳云溪背对着她走后,才终于按不住恐惧,啜泣起来。
走出院门的柳云溪转脸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
板子打在自己人身上,才知道哭。
既不安心过日子,做那些污糟事。以后哭的机会,可多的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