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长夜在暴雨的冲刷中变得格外漫长。
将近子时,偏房里候着的元宝已经昏昏欲睡,一手支在桌子上,整个身子都趴了下去,迷糊的眼睛还要硬撑着,关注着对面采晴的反应。
小姑娘精力旺盛些,过了入睡的时辰后便丝毫没有睡意,此刻正专心致志的趴在墙面上,偷听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有无任何异常的响动。
好安静。
听了半天,除了防外无法忽略的雨声,几乎听不到一点声响。
采晴愤愤的站起身,转头问元宝:“你不是说小公子吵闹砸东西吗,怎么小姐都进去那么久了,还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没有声响不是好事吗?”元宝赶忙坐直身子,乖乖回话。
“好事个鬼,咱们小姐是什么人,那小公子又是什么人,他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哪来那么大的福气跟小姐共处一室。”
闻言,元宝面露憨笑,“采晴姑娘,你想多了吧,人家小公子才多大呀。”
“年纪小怎么啦,我看他就是仗着年纪小,哄着小姐对他好。”
采晴说着,嘴撅得越来越高,一想到那天她陪着小姐过来,眼睁睁看着那个无礼的小公子扑进小姐怀里,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承认那小公子是长得好看,可也不希望自家小姐总把心思放在那样一个人身上。
小公子进府的事暂时没有传扬开来,但谁也保证不了这事儿能捂多久,收留外男入府,若被外人知晓,小姐日后还能有好姻缘吗?
小姑娘眉头越皱越深,小脸鼓起来,像只圆滚滚的小鸡仔。
对面的元宝看在眼里,小声安慰:“姑娘别太操心了,小姐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不是我们能揣测的。”
“老爷和大公子都不在府里,我不替小姐操心,还有谁能替她着想,难道要靠老夫人?”
采晴伶俐的反驳,看元宝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直感觉自己是在对牛弹琴。
忙打发他:“行了行了,你回房去睡你的,我自己在这儿等吩咐。”
“嗯……”元宝呆呆应着,站起身,晃晃悠悠的走了出去。
采晴把门关好,又迫不及待地把耳朵贴到墙面上。
依旧没有声音。
暴雨从房顶上倾泻而下,房檐庇护着安静干燥的房间,给人一种格外舒适的安全感。
柳云溪跪坐在地上,低下眼眸看着软在自己怀里的少年,想问他什么,良久也没能开口。
少年对她的依赖已经超过了陌生人之间该有的友好程度,已经明显到她无法忽视,大概跟在她身边的采晴也感受到了。
这个人,为何对她如此亲近……
他身上只穿着一层寝衣,薄薄的贴在身上,而自己身上的外衣一路走过来时沾染了水汽,又被少年哭湿了一片,穿在身上感觉潮乎乎的。
雨什么时候停?
沈玉衡什么时候从她身上起来?
安静的待了一会,丝毫不见身上人有挪动的意思。柳云溪身为女子面皮薄,此刻也不得不开口。
“什……”差一点叫出全名,她顿了一下,才又说,“玉公子,已经很晚了,如果你感觉好些了,就去床上歇着吧。”
赶紧从她身上起来。
闻言,埋在她颈窝间的小脸左右摇晃两下,两声拒绝的嘤吟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就是只可爱乖巧的小兽。
柳云溪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差点激动起来的心跳。
这人真的是沈玉衡?那个孤狼一般狠戾的男人,脸上只会沾血,怎么会被自己的眼泪沾湿一片。
她实在无法想象,可见到那张脸,又不可避免的将两人联想到一起。
犹豫一会儿,她还是开了口。
“玉衡,你为什么想留在我身边?”
这是她正面问他的第二个问题。
如果不是她猜测过的监视,那这个流落在外的皇子,为什么非要留在她身边。
她很想知道。
出于谨慎的考虑,她并不想暴露自己重生的秘密,也就不会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沈晏”这两个字,甚至连他的完整的名字,她也不会说。
既然他说他叫玉衡,那自己这样唤他就是了。
少年半眯着眼睛,几乎要在她身上睡过去,听到了她认真的提问后,闭上眼睛,缓缓答。
“因为你抱过我。”
闻言,柳云溪眨了下眼睛,默默将抱在他后背的手松开了些。
抱都抱过了,现在收手已经晚了。
她只是在马车上扶了他,意外的抱住了他而已,这么一点小事,何必如此记挂。
渐渐的,她沉默了。
一个母妃早逝的皇子,不得皇上疼爱,只能依赖皇兄和皇兄的母妃,若是沈晏待他好,他必然能像正常人一样长大,可惜……
沈晏对他似乎并没有那么好。
长期被忽视、缺爱的孩子,寡言少语,畏畏缩缩,碰见一个稍微对他好一点的人,就会视若珍宝,盲目信任。
就像她在娘亲刚过世的时候,悲伤、茫然,也会把奶奶当做知心的依靠,无话不谈。过了大半年才发现,奶奶照顾她的心情,只是为了让她多给柳依依行方便。
一片真心,所托非人。
她与沈玉衡竟是同病相怜。
沉思片刻,柳云溪轻抚他的头发,轻声道:“既然你愿意,那就留在这里吧。”
在这里,留在她身边。
如果她不管沈玉衡,那他伤好之后回到京城,还是会成为沈晏的棋子,被打压,被利用,为沈晏的野心付出一切。
她留下他,何尝不是提前折断了沈晏的一条臂膀。
没有她柳家的真金白银,和沈玉衡明里暗里的出生入死,沈晏想做皇帝也没那么容易。
她是该留下他,对他好。
柳云溪长舒一口气,心中拧巴的结终于解开了。
她揉了揉已经发麻的腿,一手揽住少年的后背,一手从他大腿后环过,把人抱在身上,摸黑站了起来。
“唔!”
昏昏欲睡时,身体突然悬空,少年小声惊叹,往她身上扒得更紧。
怀抱着少年,柳云溪掂量着他的体重,感觉比初次抱他时重了一点——得多喂他吃点好的,他的身量比起同龄男子,还是太瘦了。
墙角距离床榻只有几步远,她没费什么力气就走到床前,俯身把少年放到床上。
后背缓缓贴到褥子上,环在在胸膛上的手臂却没有垂下去。
低头看他,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
困倦的睡衣在他眼中蒙上一层朦胧的迷离感,像透过薄纱的光,欲语还休。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拉拉扯扯,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柳云溪习惯了多想,现下被少年紧抱着不松手,又是在颇为私密的床榻上,瞥见那惊为天人的容貌,轻易就被勾起了那个困扰过她一阵子的美梦的回忆。
还真像,和梦里那副黏人的模样,实在太像了。
好在她是清醒的,少年身上也还穿着寝衣,不至于真叫人抛弃理智。
“放开,睡觉。”她冷静地说。
沈玉衡困的厉害,越是困倦就越害怕此刻的温存只是将醒前的一个梦。
他舍不得松手,更害怕梦醒。
眉眼颦蹙,对着这个几乎跟他没有关系的少女,大着胆子问了句:“你走了,是不是就不来了。”
问的还挺理直气壮。
柳云溪被他给问笑了,双手撑在他脸侧,上半身伏在床榻上,反问:“这里是我家,我为什么不来?”
她换了姿势,在两人之间撑开了些距离,沈玉衡没办法挂在她身上,只得躺在榻上,余下两只手还在她衣服上抓着,不肯松开。
被少女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不自觉的脸红,眼神躲闪。
“你昨天没有来,今天,也差点没来。”
声音越说越小,嗔怪似的。
呼吸声在两人中间荡开,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晕开些许潮湿的热意。
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心跳,连窗外的雨声都在耳中变小了。
柳云溪没理由回答他的疑问,可眼中看着少年失落又有些委屈的表情,不自觉就为自己故意的冷落找起了理由。
除了他,还有谁会满心满眼的苦苦等着见她一面。
“昨天看账,还有客人到访,今天,有点倒霉……被人打了。”
听罢,少年的眼神顿时变得紧张,在她身上不住的打量,一眼就看见了她额头上的淤青,肌肤上还有一道划伤。
柔软的身体霎时间绷紧,他沉声问:“是谁弄伤了你?”
忽然变得正经,像是很看重她。
柳云溪轻松的挑了下眉,故意逗弄他,“告诉你,你要给我出气?”
“嗯,我替你打回来。”沈玉衡格外认真,攥在她衣裳上的手也跟着扣紧。
“哈哈哈。”
想到负伤的少年追着白发老太太满园子跑的景象,柳云溪没忍住笑出声来,调笑说:“她年纪大了,可禁不住你那么大力气的拳头。”
沈玉衡摆出了认真的态度,却被她明艳的笑声给听羞了。
只是跟她说话,听到她的笑声,都好开心。
他微侧过脸,小声嘟囔:“都被人弄伤了,你还笑。”
白嫩的脸染上绯红色,更好看了。
是错觉吗,怎么感觉他很容易脸红似的。柳云溪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看着他的脸,继续追问。
“是我受伤,你着急什么。”
“我……”少年的眼睛颤了一下,回过视线发现柳云溪在盯着他,脸颊的羞红变得越发浓烈,呼吸都变热了。
他紧张答:“你对我那么好,我也想回报你。”
“你想回报我的话,那就把我叔父打一顿吧。”柳云溪盯着那张好看的脸,玩笑道,“他可是老太太心尖儿上的肉,连我都只敢坑他的钱,不敢动他的人。”
听罢,沈玉衡细细思考,随即认真的点了下头,“我记住了。”
柳云溪忍不住又笑了。
他记什么,都不认识她叔父,只怕出了这扇门,外头的路怎么走都不知道吧,答应的也太儿戏了。
“记什么,先把你的伤养好吧。”她说着,从他身上起来,按下了他抓在自己衣裳上的手。
两人的距离拉远,柳云溪站在床前,转头看向窗外。
沈玉衡不死心的手又抓上来,捏住了她的裙褶。
“还在下雨,你坐会儿再走吧。”
外头的雨声比来时小了很多,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停。
柳云溪听着少年不舍的挽留,缓缓坐在了床沿上,从床尾取了一床新被子盖在他身上,安抚道:“你睡吧。”
等雨停了,她再走。
沈玉衡躺在床上,看着心心念念的人如此从容地坐在自己身旁,仿佛此刻只是生活中最平淡不过的日常。
他闯进了她的生活,得以在她的日常中分得一席之地。
此刻,他感到无比的满足与放松。
所有人都畏惧阴险狠辣的六王爷,只有柳云溪会接纳一个脆弱又卑微的少年。即使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自保的手段,他也可以安心待在她身侧,不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疲惫的困意袭来,他闭上眼睛,无知无觉的松开了抓在她裙上的手。
他感到万分庆幸。
还好是她。
还好,他能与她相遇。
这一次,他会保护云溪,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