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好痛。
沈玉衡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意识模糊混乱,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经历过多少次伤病的折磨。
兄长说,痛苦没什么大不了,承受的多了也就习惯了。
可他这么多年,还是习惯不了。
后背好像被撕裂,事实上应该已经被撕裂了。
背后被砍了一刀,跌进江水中,伤口被水泡了很长时间,从一开始的钝痛,到现在仿佛整个后背被刀剜了一遍又一遍,痛的撕心裂肺,麻木不仁。
好冷,身体冻得像冰块一样,僵硬,无力。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甚至连张口发出声音都做不到。
沈玉衡怀疑,自己是不是死后下了地狱,要在这黑暗、寒冷与痛苦受尽折磨,不得往生。
不,这不是地狱。
接连不断的疼痛中,他隐约记起,自己刚刚看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
是柳云溪。
她迎着阳光,穿一身水青色的云锦罗裙,像是盛开的水芙蓉,端庄淡雅,轻盈飘渺,在他眼中,就是世上最美的仙子。
耳边是江水流动的声音,周身有江风吹过,睁眼看到的蓝天清澈透亮,她的脸温和美丽,比蒙尘的记忆中被夜色覆盖的面孔,更加明媚动人。
她的出现就像一缕清风,让他混乱迷蒙的思绪有了一刻短暂的清醒。
“我一直很想见你。”
他想告诉她,向她倾诉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秘密。
可他用尽了力气,嘴唇颤抖着,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他有很多话想告诉她,努力要攒起一丝力气,可少女只是在他面前短暂停留一瞬,甚至没有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便转身离去。
感受到她疏离的远去,沈玉衡本就冰冷的身体更加痛苦。
心境一落千丈,从重逢的喜悦,陡然跌进被抛弃的恐惧不安中。
他变得浑浑噩噩。
不知过去多久,耳边又响起了轻柔的女声,是云溪的声音,他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公子,你还好吗?”
他费力睁开眼睛,激动的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自己被扶起,带到了某处。
意识断断续续,陷入昏迷后又过了很久,他渐渐感觉到身前有一具柔软又温暖的身躯拥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被抱紧的后背上传来她手心的温度,绵绵不断,仿佛跳跃的火焰,合着身前的心跳一起,提醒他不要睡得太沉,指引他从虚无的黑暗中找回意识。
沈玉衡微睁开眼睛,朦胧地感知到自己正趴在一个人怀里。
是她吗?
鼻尖萦绕着少女身上淡淡的蜜荷香,他记得这个味道。
一定是她!
他滚了下喉结,因为心情激动,头脑猛然清醒了许多,几乎调动全身的感官去细致的感受这个温暖的怀抱。
竟然被她抱着……被云溪抱着……
内心被一阵强大的狂喜盈满,与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相比,身后溃烂的疼痛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柳云溪感到些许不对劲。
刚刚他的手臂,是不是动了一下?
低头看过去,果然,少年细嫩的手掌不知何时抓住了她的衣服,紧紧的攥在手心里。
上一秒还惊诧于他后背上不断溢出的血色,现下便理所当然的把少年的行为理解成:痛的厉害,下意识要抓紧什么分散注意力。
留着他有用,这点小事,柳云溪并不过多计较。
她稍微调整了姿势,让他侧坐在自己腿上,是抱小孩的姿势,能稍微省些力。
这个没长开的少年,在她眼里,跟小孩子的差别也不大。
一炷香的时间后,马车停在柳府后门的巷子里。
车帘从外头被撩开。
秀心张口正要请小姐下车,话还未出口就就被马车里的景象吓得失了语。
小姐竟抱着他!
小公子湿漉漉的衣裳都把小姐的衣裳洇湿了,还能隐约看到小姐抱在他背后的衣袖上,染了一片红粉色。
从马车里散发的血腥味,不难联想到,是小公子身上有伤,泡在水里久了,脓水和着血水流出来,浸在鲜艳的红衣上不明显,透到少女白色的袖子上才显出原本的颜色来。
反应过来后,秀心忙向马车里伸手,低声说:“小姐,还是我来吧。”
柳云溪平静答:“他身上有伤,大概是疼的厉害,拽着我不放手。”
“这……这……”
秀心有些不知所措,看这小公子半死不活的样子,总不能硬生生把他从小姐身上扯下来吧。
“你先进去找间客房吧,要离后门近些。”
柳云溪的吩咐让秀心转移了注意力,她放下车帘,先进了门去。
车窗外,青娘忧心道:“小姐,这公子来路不明,就这么带进府,不太好吧……”
她知道这事不光彩,所以一开始不想和他有牵扯,但要是柳依依有心要与少年牵扯上关系,事情就不一样了。
她不能赌这一切都是她想多了,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柳依依和少年见面。
柳云溪从容答:“父亲不在家中,这件事我还是能做主的。”
“可是老夫人那边,她要是知道您让外男留宿家中,不得掀翻了天去。”
“奶奶因为我的事生气不是一次两次了,就算不因为这小公子,也会找别的由头发脾气。”
柳云溪看向少年。
许是因为对柳依依的忌惮,又或许是少年濒死的脆弱、无意识的依赖,勾起了她一丝怜悯之心。
她看着他,只在这一刻,没有再想什么沈晏,而是把他看作自己在路边捡回的小猫小狗。
淡然道:“我既决意要救他,自有我的道理和考量。”
青娘见她心意坚定,不再多问。
说话间,秀心已经安排好客房,小跑着来到了后门。
“小姐,客房备好了。”
“嗯,那走吧。”柳云溪应声。
她低下头,轻轻在少年耳边呼唤:“公子?公子?”
叫了几声不见少年有反应,柳云溪把心一横,想着少年的身体不算重,自己抱他走一路应该不难。
她小心地用外衣裹住他的后背,用极低的声音叮嘱:“你这么喜欢抓着我,可要抓紧了,万一我一个不小心把你摔下来就不好了。”
还在装昏迷的沈玉衡不知道她接下来的,只听到她对自己耳语轻唤,激动地心跳都乱了。
僵硬的手指攥着她的衣服,很听话的遵循她的叮嘱,又抓紧了几分。
随行的家仆丫鬟都从后门进了府,柳云溪横抱着少年下车时,身边只有两个贴身丫鬟和驾车的马夫。
她抱着他走进阳光里,踏入后门。
柳家是扬州有名的富商,府邸修的宽敞大气,通往后门的石子路用的都是圆润的鹅卵石,走到石屏风后,宽阔的荷花池逐渐在眼前展开。
微风拂过水面,荷叶轻摇,将开未开的花苞拨弄着舒展三两花瓣。
荷花池的对面,长廊中有几个丫鬟端着东西往不同的院里去。
柳云溪抱着身份不明的少年,不欲多生是非,只往没人的路上走,两侧又有青娘和秀心有意替她遮挡,这才没被旁人看见。
府中分前院后院,东苑西苑。
她拐进最近的西苑,行走间察觉到怀中的少年瑟缩了几下,低头看一眼,他脸色惨白,嘴唇更紫了。
已经尽力避免压到他的伤口,还是不能幸免。
柳云溪加快脚步,忙吩咐青娘转去厨房端碗热汤来,自己则在秀心的引路下,进了客房。
把少年放在床上,将他攥在自己衣服上的手给扒下来,终于让他安分的躺下。
人刚躺下,床褥很快被洇湿。
柳云溪皱起眉,又对秀心道:“去找几件他能穿的衣裳,总让他穿着湿衣服也不是回事。”
“嗯。”
秀心走出去后,柳云溪站在床边,转眼看向窗外,静静的等。
片刻后,她转回视线,悠悠开口。
“是要等我也走了,你才会醒?”
话音刚落,少年缓缓睁开眼睛,一双疲惫但有光的眸子看向她,像是在问: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她解释:“我听你的呼吸声比在马车上时顺畅了些。”
抱了一路,不可能没有丝毫察觉。
少年乌黑的眸子躲闪了一下,似是为自己装昏迷的幼稚举动感到羞愧,片刻后又转回视线,看着她的眼睛。
唇瓣微张,声音是低浅的气息声。
“谢谢。”
伤病中的声音带着些病怏怏的弱气,很像幼猫的低吟。
柳云溪仔细打量他的脸,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半干的长发有几缕粘在脸上,凌乱却不失美感。
真是个标致的小美人。
她第一次被男人的容貌惊艳到。
哪怕自己生的不差,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小公子的确是拔尖儿的貌美。
没能及时收回视线,等她察觉到自己盯着人看得有点久时,少年已经不自然地垂下视线,睫毛忽闪着,脸颊泛起一层薄粉,竟是被她给看羞了。
柳云溪不经意地挪开视线,随口道:“我还以为要很久才能听到你说话呢。”
少年抿了下唇,没有言语。
彼此不认识,难免有戒心。就算想说话,估计也没有太多心力。
柳云溪理解少年的沉默,给他盖下被子,安抚道:“一会儿会有郎中过来为你处理伤口,你先休息,我就先走了。”
转身的瞬间,她感到身后有股力拉了她的袖口,但力道不够,没能拉住。
他还有话要说?
迈出去两步,还是回了头。
“还有其他的事吗?”她问。
“我……”少年似乎很激动,挣扎着用半边胳膊撑起身子来,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色都变得更加苍白。
他看过来,澄澈的眼眸恐惧又紧张,微弱的声音念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唯有……”
报以千金?报以肝脑涂地?
柳云溪饶有兴趣的听着,猜想他要如何报恩。要是能打动她,自己或许能对他好点。
少年激动不已,半晌才说出口。
“以,以身相许。”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