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低矮的,杂乱无章的平房。
池声低垂着眼睫,脚步不停地继续跨过脚下的水洼和漂浮在水面上的垃圾,掠过一座座小吃店,“鑫福大排档”、“东北烧烤”、“光头炒菜”。
高低无序的招牌错落,红色的、蓝色的牌灯散发出昏暗的光芒。
头顶一角的天空被垂垂可危的晾衣绳切割成一块一块,松垮的、鲜艳的胸罩内裤在头顶招摇。
这是南城的一处城中村。
少年平静地走进弥漫着污水的小巷,来到一栋悬挂着“出租”招牌的小楼前,上了二楼,推开门。
池奶奶正佝偻着身躯在小小的厨房里炒菜。池声走上前,低着头很娴熟地接过了锅铲:“奶奶,我来。”
厨房里的油烟对老人而言的确太刺激,老太太之前还坚持,但身子确实站不住了,就捶了捶腰背没再推辞。
客厅小的几乎转身都困难,更别提还塞了一台老旧的冰箱、电视机、多余的空隙又填满了许多麻袋、废纸、废水瓶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放学啦?”老太太问,“今天怎么这么晚?”
少年动作利落地翻炒着锅里的土豆丝:“嗯。”
“老师交代了点儿事,拖堂了。”
老人年纪大了,记性越发差,倒也没发现孙子已经换了一套衣服,又说:“我看一直没等着,就想着先炒了个两个菜等你回来。”
这些活本来就是池声干的,少年轻易不让老太太进厨房。
池声把这一盘土豆丝装盘,继续炒了两个素菜,“不用,我回来炒,你腰不好。”
等做完这一切,这才走到拥挤的柜子前,从一大堆废纸画报中,拿出一瓶已经快见底的白酒,倒了一小杯,垂眸放在了空无一人的小桌前。
老太太怔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个奇怪的表情:“……声声。”
只是没有问出口。
池家没破产前,老太太也是体体面面,温温和和的,吃饭的时候不爱讲话,等到吃完了,才问:“今天作业多吗?”
池声把碗一收,“还行。”
老太太心疼孙子:“你放这儿吧,上了一天了,我来收拾。”
他端着碗碟往洗碗槽走,没给老太太忙活的机会:“不用,你歇着。我身上油烟味儿大,收拾完正好就去洗澡。”
等到把碗一一洗好,放到碗橱里,池声这才走进浴室去洗澡。
一盏昏黄的、裸露的灯泡在头顶摇坠,照得本就泛黄的瓷砖更显脏污。
他飞快地脱光了身上那件白T,镜子里倒映出少年苍白的裸|体,低垂着乌浓的长睫,面无表情。
洗手台前放着一把陈旧的□□,刀尖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尖锐的、冷厉的光。
其实,他这个时候的思绪也很混乱。
从傍晚许梨突然把他叫上天台、表白,再到方晓灵。吴捷他们突然出现,被扒光衣服,只剩下内裤,再到江雪萤的出现。
这一切好像就是在做梦,他置身于梦中,不知道在干什么,又能干什么。
池声平静地瞅了镜子里的自己好几眼,少年神情倒是依旧的冷倦。
然而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一直以来的状态远不如镜子里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也不像在学校里表现得那么无谓。
就像是一根紧绷到了极致的橡皮筋,不知道哪天就断了。
刀尖贴着心口的位置滑过,低垂着的眼睫伴随着这一阵细微的凉意轻颤。
刀刃压下,松开。身体里面像藏了只怪兽,浑身上下堵得要命。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看过的一部经典科幻电影——《异形》
它就像电影里面那只破胸虫,叫嚣着想要破胸而出。
可它无计可施,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他找不到任何能让它破胸而出的办法。
池声去看那把□□,看着看着,□□好像变成了一把铁梳子。古时有“梳洗”的酷刑,把人剥光,浇热水,然后拿着铁梳子一下一下地去梳人身上的血肉,直到露出白骨。
少年倒在地砖上,开膛破腹,血流成河。
在他的幻想中,这把□□好像也变成了一把铁梳子,一下一下,一层一层,直到将心底那只紧绷压抑到极点的破胸虫放出。
抹掉镜子上的水痕,他把□□丢进盥洗盆,转身走进隔间,拧开了花洒。
……
随着浴室内的热气渐渐散去,池声推开门,没和之前一样马上写作业、睡觉,而是走到另一间窄小的卧室前。
老太太坐在客厅里看了会儿电视。
池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卧室门,就在几天前那里还会亮起一段昏黄的灯光。
他拿起垃圾桶,跟老太太说了声要出去倒垃圾,却在出门前,把那瓶快见底的白酒拎出去了。
他其实不太喜欢喝酒。可能是文学影视作品里总喜欢借酒消愁,所以当人感到痛苦的时候,就算一个没喝过酒的人也忍不住把酒当作自己的第一选择。
他就这样坐在楼梯上,一杯一杯,把那瓶白酒喝光。
有人路过看到他,少年低垂着眼睫,白皙的脸被酒气蒸得薄红,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就像一只小狗。
这个地方晚上会有很多流浪狗,命不好的被抓到附近工地看大门,等工程结束杀了吃了。命好的在这个城市的夜晚苟延残喘,躲避着打狗队,侥幸能活上一年、两年,流浪狗的寿命向来短暂。
池声就这样静静地任由思绪蔓延,想着积水,月亮,流浪狗的命运。
直到被一声细小的呜咽声吸引了注意力。
少年长睫一扬,循着声音的来源看了过去,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来一只黄色的小奶狗。
小奶狗犹豫地走上前来,神情凄楚。看上去像是金毛和土狗的串串,一双葡萄似的小眼睛圆溜溜的,皮毛粘成了一团,浑身脏兮兮的,一瘸一拐,看上去非常可怜。
一人一狗对视中,池声无动于衷地收回视线,把白酒瓶子往垃圾桶里一丢,转身上了楼。
小奶狗期期艾艾地跟上了两步,走到黑洞洞的楼梯口,犹豫了一下,细细地叫了一声,转身走了。
第二天,池声起了个大早。
或许是因为已经做出了决断,他心情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平静。
先是把家里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又拖了一遍,桌椅板凳,墙墙缝缝,卫生死角,都收拾妥当。又把刚煮好的粥摁了保温。
他动静放得很轻,但老太太睡眠浅,在他快做完的时候醒了。
一出房门看到窗明几净的小屋子,老太太愣了一下,“起这么早?”
池声差不多也到了收尾阶段了,把手上的抹布一放,道:“昨天睡得早,今天起来没事儿,就想着把家里都拖一遍。”
老太太虽然挺欣慰的,但心疼孙子,忙道:“行了,放着吧,收拾收拾上学去吧。”
临出门前,池声脚步一顿,乌浓纤长的眼睫落了下来,“那我走了。”
老太太接过他手里的活,正擦桌子,道:“走吧。”
然而,少年却破天荒地地没动,又说了声,“我真走了。”
老太太纳罕:“走吧走吧,怎么了?忘带东西了?”
“奶奶。”池声突然喊她。
“嗯?”
静了两秒,少年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没什么。”
话锋一转,“家里我刚打扫了一遍,你之后别太累着,爷爷那事,我估计过几天我爸就回来了。”
——
走出城中村,池声往南城中学的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正是早高峰,学生们三三两两往教学楼走。这一路上,池声突然想起了法国作家加缪的那本著作《西西弗神话》。
“真正严肃的哲学命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这样一种行为,堪比一部伟大的作品,是在心灵的幽寂中酝酿的。”
从家庭变故到现在。
从初二到初三。
从开学到现如今。
他在汽车的鸣笛声,韭菜盒子的香气里,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像每一个自杀者,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地完成了思虑、觉醒、顽抗荒诞的全过程。内心的辩论蔓延到了每一处枝桠,其深入和全面不亚于任何一个在精心构思一本绝妙的小说的作家。
这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伟大作品。
池声孤身一人上了楼,路过三班的教室脚步没停。
一直上了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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