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妖与美人03

阿忘得了风寒,蜷在被窝里浑身乏力。

和昭端来药喂她,阿忘不喝。

她背过身去,喃喃道:“不喝了。和昭,放弃吧,我已经无药可医。”

和昭不肯。她放下药碗,脱了鞋爬上床,隔着被子抱住阿忘:“小姐,你会活下去的。会的。”

和昭双眼含泪,紧紧抱住阿忘:“小姐才十八,最少最少也要活到花甲。”

阿忘浅浅笑了下:“和昭,我不强求了。你也不要强求。一切早已注定,这命,我认了。”

“我不认,”和昭哽咽道,“我不认。”

她起身,穿好鞋,背对着阿忘道:“无论付出什么,小姐一定会活下去。”

能捉妖的不止束元洲一个,他既不愿,那她就再找人去捉。

和昭离了屋,阿忘撑着手肘爬起来,靠在床靠上咳嗽两声,看见一旁的药碗,轻叹口气,没喝。

一旁的红木桌上除了那碗药,还摆放着前两天带回来的梅枝。许是冬天冷,这梅枝仍然艳丽,没有枯萎的痕迹。

阿忘将梅枝从花瓶里取出来,抚摸它的枝干,抚弄它的花瓣。她不得不承认内心涌动着一股摧毁的欲望,想要将梅花就此碾碎在指间。

她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可身边的人不肯让她迅速地死亡。在这反复的煎熬里,生与死的折磨中,阿忘不仅想要摧毁自己,也想要摧毁身边的人。

她闭上眼,克制这内心深处泄露出的恶欲,柔柔捏住梅枝,没去拨弄花瓣。

若是前一世的她,不会顾及这许多。但这一世她从幼时起就跟着表哥一起学习,接受了正统的教育。仁义礼智信,作为一个人应有的良善诸如此类,她不得不承受潜移默化下来自世界规则的驯化。

她确实倦了,也累了,挣扎着多活一年半载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阿忘将梅枝插回花瓶,重新躺了下来。她裹紧被子,乏力而倦怠。

背对着花瓶的阿忘没发现梅枝无风而动,紧接着更有一片白雾从梅花处冒出,渐渐地蔓延到了床榻之上。

见阿忘彻底陷入白雾中昏了过去,梅枝突地跳出花瓶,幻化成一个眉心一粒朱砂痣的妖童。

“献给大王,献给大王……”妖童跳到床榻上,瞧了瞧阿忘沉睡面容,手指一点释放出更多白雾,裹着阿忘就准备离开。

倏地,房门从外悄然打开,妖童与混进来的姜逢枝恰好对上。

燕雪于绝望中催促姜逢枝动手,姜逢枝不想沾上杀孽,为了安抚小青梅的心,只好带她来先看一眼她将来会拥有的皮囊。

这时间点束元洲为了寻一副药材不在君宅,与阿忘形影不离的大丫鬟和昭也离开了阿忘身边,妖童想动手带阿忘离开献给大王,各怀鬼胎的姜逢枝也带着青梅偷摸了进来。

两方一经见面就大打出手,画皮师一脉流传这么多代,自然也有些制妖的手段,且姜逢枝本就有妖的血脉,也能使出一些妖的法术,妖童于打斗中渐落下风。

小妖童本就法力不高,不然也不会化成梅枝试图躲过束元洲的眼睛,此时此刻他咬牙暗恨,没想到这君宅里除了束元洲还藏着一个会术法的人。

妖童不敌,只好退走。临走前给阿忘打下印记,准备回去找其他妖帮忙掳走她。

阿忘腕间生出一朵梅花印,很快又没入了血肉不见踪影,陷入白雾昏迷中的她并未苏醒。

这打斗声惊动了管家和其他奴仆,妖童败走后,姜逢枝带着小青梅藏进了附近的房中。

管家寻声而来,见小姐闺房中有花瓶、桌木等损坏,却未发现他人踪迹,管家叫手脚伶俐的收拾干净,命人在房外严加看守,随即叫醒了阿忘。

阿忘不知发生了什么,白雾的影响未散,吩咐了两句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管家命人将府中大夫请来,替小姐诊治查看,随即加强了府中的巡逻。仍是不放心,叫了个小仆递信给临城太守,请他派些人来保护小姐。

阿忘作为皇帝陛下的表妹,太后的小辈,来到临城后有不少达官贵戚想要攀上关系,但阿忘一直养病,各类宴席从未出席过。收到信的临城太守当即派出府衙中的好手,命令他们好生保护君家小姐。

另一间房中,燕雪见过了阿忘的面容,心里先后涌现出怔愣、狂喜、绝望以及迫切的欲望。她抓住姜逢枝的袖子,低声而急切地说:“我要那张脸,姜哥哥,我现在就要!”

自从毁容后,燕雪就不再如过往那般平静而快乐,绝望与愤怒充斥在心中,却不知该向何人报复。她甚至怨恨姜逢枝救了她的性命,如果她死了,就不用承受这样的苦痛。

但此时此刻瞧着姜逢枝俊美面容,燕雪又回忆起往事,那时候他们是多么的快乐,倘若父母尚在,他们一定已经成婚,说不定孩子都有了。然而一切都毁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她眷念、恳切又充满了即将拥有的狂喜:“姜哥哥,不要再等了,我现在就要!”

“不行。”姜逢枝紧皱眉头,“君小姐还活着,我不能将她的脸给你。”

“瞧她那病怏怏的样子,活着也是受罪。姜哥哥,求求你,把她打晕,带走她,带出去,就今晚、今晚就给我好不好?”燕雪近乎乞求地看着姜逢枝。

姜逢枝不忍地侧过了头。燕雪的右脸被灼烧,从右眉尾到嘴角呈现着恐怖的瘢痕。以往她撒娇时姜逢枝心里总是回荡着柔情,如今乞求时姜逢枝却不忍直视。

他压下心里的复杂情绪,回过头看向她还算完好的左脸,在她的眸光里回忆过去小雪的温柔与美好,只有这样姜逢枝才勉强压下了不可言说的些微嫌弃。

“小雪,再等等,我不想造杀孽。”

“等不了了,”燕雪咬牙暗恨,“刚才那妖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来,若是这君小姐被妖掳走,我什么时候才能得到那样一张美丽的脸。”

“姜哥哥,你答应我的,”燕雪抬起头,急切地寻求姜逢枝的赞同,“你说过要我为取得天下第一美人的脸。”

“而且这样不好吗?那张脸你不喜欢吗?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美的一张脸,我不信这世上还有第二张。姜哥哥,这就是最好的选择,你还在犹豫什么?”燕雪倏然抱住姜逢枝,将脸埋在他胸膛处,“姜哥哥,将那张脸给我,你就可以完完全全占有我,也占有天底下最美的人。”

姜逢枝犹豫一瞬,仍是道:“不行。小雪,再等等,我们再等等。”

“姜哥哥!”说了这么多姜逢枝仍然拒绝,燕雪没忍住抬高了声音。

这声音惊动了巡逻的人,姜逢枝猛地捂住燕雪的嘴,抱着她跳上了房梁。

脚步声近又远,巡逻的人离去后,姜逢枝低声道:“好了小雪,我一会儿送你出去。答应你的我会做,但是小雪,不能枉造杀孽。”

过去的燕雪善良得让人无奈,如今却开始往恶移转。姜逢枝心里并不好受,但他从火中将小雪救出来,理应为此负责。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无法撒手不管。

燕雪愤恨而落寞地垂下双眸,半张脸依稀可见过去的娇俏。她察觉出了姜逢枝的些微念头,却不觉得自己有错。人活在这世上,谁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拼尽全力,她不想要这张被火灼烧过的丑陋面容有什么错?

因为这张脸,她无法出门,只能整日整日呆在姜逢枝租的小院里,在绝望中等待他的到来。她不要见到他人异样的目光,也不想听见无知小童惊恐地喊她妖怪。她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姜逢枝和他给出的承诺,她已经一无所有。

过去的宁静与快乐仿若镜花水月,为了得到崭新的美好的人生,枉造杀孽又如何?

燕雪内心平静许多,她不能失去姜逢枝,理智回笼的燕雪低声啜泣起来:“对不起姜哥哥,我错了。我只是害怕,我好怕。”

她抱住他的腰,露出自己的脆弱:“姜哥哥,你不会丢下小雪的,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

姜逢枝感受着燕雪的怀抱,思绪从幼时的小雪、长大的小雪、被火灼烧后的燕雪和现在的她之间不断跳跃,他当然应该保护她,过去的一切如此真实地存在,然而到最后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湖畔亭的阿忘、跌倒在雪中的阿忘。

他藏在角落里看到她跌倒在雪中,不肯站起来,任凭大雪淹没。那跪在一旁的丫鬟束手无策。

她想要死亡,她的无助与决绝那样清晰地展露在姜逢枝眼前,一种冰冷的渴望紧紧攫住了他的视线、他的心绪。

他差一点踏出那步,从隐蔽的角落里走出去,走近她。

然而这一切被束元洲打断。君家小姐被那位大夫抱了起来。

束元洲抱着阿忘缓慢而坚定地往回走,姜逢枝不得不退避到阴影更深处。

“你会保护我的,对吗?”燕雪急切地需要他的回答。

“当然,”姜逢枝低声道,“我会给小雪承诺的一切。别怕,不用怕。”

他回抱住燕雪,将那些不可言说的心绪埋藏进心底更深处。小雪是他的责任,他发誓要好好保护的人。他见证她从一个孩童长大到如今模样,即使遭受了烈火的苦难,即使丑陋得让人惧怕,他也不该嫌弃她。

她只是害怕,像她说的那样害怕,像一条无助的水鬼,只能抓个垫背的才能回到世间。他是她的帮手,如果她有罪,那他也绝不无辜。

姜逢枝压下复杂难言的思绪,安慰好燕雪的情绪后,寻时机送她出了君宅。

随后他本该回到仆人的房中,却不知为何又偷溜进了阿忘的闺房。

阿忘仍沉睡着,并不知几步之外有人长时间地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的名字,君忘忧,忘忧。忘忧并非无忧,算不上多么吉祥,和这具生来病弱的躯体一样,虽足够美丽却难掩病痛折磨。

姜逢枝心里蓦然生出一股怜惜,或许这怜惜在见君小姐第一面时已经萌生。他明面上是她的仆人,背地里却谋划着她的皮囊,期待着她的死亡。

姜逢枝察觉出自身的卑劣,且放任着自己卑劣的视线。他发现难以挪开望向她的目光,哪怕她乌发散乱,有一缕沾在嘴边,姜逢枝也不觉得这样的君小姐有任何的狼狈可言。

她天然的脆弱与缭乱,似蛛网般裹住了姜逢枝的视线。

姜逢枝艰难地斩断蛛丝,还试图捉住吐丝的猎物。君小姐活不了几年,等待也可以成为幸福的象征,姜逢枝有足够的耐心,如果燕雪太急切,他会劝好她的。

君小姐,姜逢枝在心里念了一声,却没有后续的言语。

他半阖眼眸,随即转过身去,离开了阿忘的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