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饭,温昭等人起身告辞。
温昭站在门边,折扇轻敲手心,回身看向苏隐。
衙门里的女仵作,身形消瘦,肤色蜡黄,西斜的日光穿过梅子树,疏疏落落地洒在她的身上。
安静且拘谨,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
温昭挑了下眉,“八方酒楼和柳树村的案子,都结案了,这几日衙门里没有旁的要紧事,你既病着,就安心在家养病吧。”
苏隐面露喜色,点了点头,“多谢太爷体恤。”
温昭转身离开,走出拐角,他才漫不经心地问身旁的管忠。
“我刚刚见苏仵作的嫂子,脚步稳健,似乎会些功夫?”
管忠捋着胡子,闻言坦然点头,“祈儿他娘确实有功夫。”
“她自幼跟着师傅习武?”温昭诧然,快速蹙眉又舒展开。
“这就不清楚了。”管忠摇头,过了片刻又叹了声气。
“祈儿他娘不容易,孤儿寡母住在药香街,最开始那半年,她既要打理铺子,又要照顾一岁多的祈儿。”
“半年后,苏丫头被找到,奈何分散的这半年,苏丫头的身子亏损,时常高烧梦魇。”
管忠回想起七年前,刚见到苏隐时的模样,仍然面露疼惜。
“祈儿他娘忙不过来,就从人牙子手里,买了老木和他两个闺女。”
管忠拨开拦路的柳树枝,“老木以前是码头的搬工,会功夫有力气,两个闺女也是自幼跟着他习武,祈儿他娘应当是跟老木学了几招傍身的招。”
温昭听完管忠的说辞,却只信了半分。
如果是这几年学的招数,就能有刚刚的步法,要么苏家嫂子天赋异禀,骨骼惊奇,是惊世的练武奇才,不然,她定然是自幼就打好了根基。
“苏丫头跟着她师傅学验尸的技艺,那时,药香街不少人在背后嚼舌根,说苏丫头晦气。”
管忠抿了抿唇,“但凡苏丫头出门,那些人就立即跑出三丈远,虽没说话,但却比骂人还要伤人心。”
“祈儿他娘听说了这件事,当即拿着烧火棍,打上门去。”
管忠想起午前看到的场景,轻笑出声,“这一点,祈儿倒是和他娘像了个十成十。”
三人离开临水巷子,温昭止步转身,“今日多谢县丞陪我游逛。”
管忠连忙侧身躲开,回礼道:“太爷折煞老夫。”
二人你来我往地客套寒暄后,方各自归家。
温昭自然是回县衙,目送管忠走远,他方收起嘴角的笑意,正色道:“如何?”
毫锥请苏隐去给马儿看伤时,苏家嫂子正巧出门寄信。
但毫锥看见苏家女婢的言行举止,便察觉到那两个女婢会武功,一个武功高些,一个武功弱些。
昨日他与林成送苏隐回家,天色已黑,苏家嫂子走得又急,所以毫锥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观察她。
正巧苏仵作病了,他们就顺理成章地叫上管忠,一道前往苏仵作的家,既是探病,更是暗中观察。
“属下没有瞧见管县丞口中的老木,但那个叫小满的女婢,武功不弱,手提两大桶水,步伐依旧稳健。”
毫锥抱紧两坛梅子酒,锁眉回想,神色认真,“何怡看见二爷后,面色有异,随后似乎有意藏拙。”
“但她拦屠夫时,手脚灵活,步法轻灵飘逸。”
毫锥低头,懊恼道:“属下学艺不精,暂且瞧不出她的武功,出自哪门哪派。”
二人回到县衙,温昭走进书房,在纸上写下苏家众人的名字,又在旁边写下“安琼珠”三字。
苏隐是仵作,不会治病救人,且苏家所有人都不会医术,但何怡身上似乎有隐秘,而苏隐和她的侄子苏祈,更是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济世堂的安琼珠会医术,且她昨日给苏隐开方,苏隐今天就好了大半,显然安琼珠的医术不低。
安琼珠的年岁,以及她出现在药香街的时间,也对的上。
温昭看着墨迹未干的宣纸,眉头紧皱。
除了尚未核实的那些名单,目前整个元宁县县城,符合条件的就只有安琼珠。
温昭端起身前的酒盅,抿了口梅子酒,清酒入腹,他很是诧异地挑了下眉。
这酒确实不错,难怪管忠对此念念不忘,他又抿了口,高声唤毫锥进来。
温昭屈指,点了点安琼珠的名字,“派人去试探,莫要露出马脚,走漏风声,无论是不是她,先暗中保护。”
毫锥领命,正要离去,温昭又道:“剩下那坛没开封的梅子酒,好生放着,到时我要带回永安。”
被温昭惦念的安琼珠,眼下却趴在苏家的墙头上。
“小妹?”安琼珠透过葡萄枝叶的缝隙,看清石桌上已经空无一人,她轻舒口气,不再压低音量,“小妹!”
苏隐听到喊叫声,连忙从厨房里出来,瞧见墙头上的安琼珠,登时双手抱胸,“作甚?”
安琼珠朝她招招手,“快过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苏隐摇头拒绝,“我还没喝药。”
“端过来喝呀。”安琼珠急急道。
苏隐无法,只好回身端上药汤,她看了眼欲言又止的阿嫂,莞尔道:“温昭已经走了,阿嫂可以放轻松。”
“阿嫂刚刚做的很好,温昭不会察觉到异常的。”苏隐拍拍阿嫂的手背,再次柔声安抚。
穆熙压下心中的忐忑,扯了扯嘴角,强颜欢笑,“但愿如此。”
外头又响起安琼珠的声音,穆熙轻笑出声,终于放松下来,不再紧绷,她反手拍了拍苏隐,“去吧,这里我和小满会收拾。”
苏隐端着药汤走到墙边,仰头看向墙头的安琼珠,轻轻吹了吹药汤。
安琼珠眨巴眼睛,“新太爷和管伯伯走了呀?”
苏隐翻了个白眼,仰头喝下微烫的药汤。
安琼珠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喝完药,过来一趟,我再给你把把脉,而且我阿娘给你做了衣裳,让你过来试试。”
听到有新衣裳,苏隐眼睛一亮。
她忙不迭地转身回厨房,放下空了的药碗,又喝了几口凉水,冲去唇齿间的药味,这才踏出院门,身子一转,走进安家的后院。
安琼珠已经从梯子上下来,学着苏隐刚刚的模样,双手抱胸,撇了撇嘴角。
“我叫你,你就不情不愿,一说我阿娘寻你,你就立马过来了,你也不想想,到底是谁,都歇下了,还爬起来给你诊脉开方。”
“等你和那个谁成婚时,我定包个大大红封,谢你夤夜来为我诊脉。”
苏隐笑着回了她两句,走到廊下,朝坐在屋门外的安夫人问好,“伯娘,听说你给我做了新衣裳。”
安夫人是姑苏人,长得温婉秀丽,安琼珠有五六分像她。
说话更是吴侬软语,温柔和善,坐在廊下,俨然一副美人图。
她放下绣花针,指了指小几上的布包。
“知道你和你阿嫂在锦绣阁有尺寸,但这马上快要入秋了,说不定明儿下场雨,天就凉了,我先给你制一身,先预备着。”
苏隐也不客气,走到小几边,打开布包,里面是件厚实的秋衣,袖口和衣襟处,不仅有精致的绣花,更是贴心地多缝了几道。
这是知晓她在衙门里,经常不得闲,所以才在袖口和衣襟处,特意加厚了几分。
苏隐展开衣裳,在身上比了比,鼻子微酸,她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扬起嘴角。
“多谢伯娘,我很喜欢,也很合身。”苏隐摸着衣裳上的绣花,“伯娘绣得真好看,我都不忍心穿出去了,想挂在墙上看着。”
安夫人眼睛一转,带着些许调笑。
“那你早日定下婚事,待你成婚时,伯娘定送你一架屏风,虽然年老,绣不动大屏风了,但小的枕屏,还是绣得动的。”
安琼珠闻言,鼓着巴掌大笑出声,“阿娘,还是你有法子能治她。”
苏隐轻“哼”一声,大大方方地转头,笑脸盈盈道:“这话我可真记下了,伯娘到时候可别食言。”
安琼珠的笑声戛然而止,她长叹一声,“这人与人的脸皮,果然是不同的。”
安夫人笑出声,拍了下安琼珠的手背,嗔道:“又胡说什么呢。”
“笑什么呢?隔着院墙都听到你们的笑声了。”少女的娇俏声从院门处传来。
众人纷纷抬头看去,来人身穿鹅黄绣花衣裙,头上戴芍药绒花,鹅蛋脸柳叶眉,杏仁眼高鼻梁,正是宋雨风的同胞妹妹宋暖晴。
宋暖晴快步走上前,先向安夫人行礼。
“伯娘,我娘说,她午后去见过李屠夫,已经订好初一那日要用的猪肉,也让人去城外寻摸贩菜的小贩。”
宋家即将下聘,原定那日在八方酒楼宴客。
谁知偏巧八方酒楼出了命案,大家听说尸体被藏在冰窖里,一时之间,大家伙都不敢去酒楼吃饭了。
所以安家就和宋家商量,到时就在自家院子里摆几桌,请亲近的亲朋好友们吃个饭,等到了成婚的正日子,再去酒楼摆席。
宋家自然随安家,听到安家的安排,宋夫人立即去定菜定肉,唯恐误了要紧事。
“你娘思虑周全,有她看着,定出不了岔子。”
安夫人看了眼宋暖晴的神色,拿起绣绷和旁边的针线筐,怡怡然站起身来,“你们小姑娘们自去玩吧,我去屋里歇歇。”
安夫人回屋午憩,房门缓缓关上,长廊下仅有三个姑娘,围坐在小几边。
宋暖晴双手撑腰,嘟着嘴巴,气呼呼地看看安琼珠,视线最后落在苏隐身上。
“用过午饭,我才听说新来的太爷在临水巷子,我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结果苏嫂子却说,太爷已经走了。”
宋暖晴抬手指着她们两个,气得不轻,“哼,太爷过来,你们也不告诉我一声!”
“大家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么,有什么好瞧的?”
苏隐眨眨眼,很是无辜,甚至还有心思让豆蔻上茶水点心,“豆蔻,有瓜子吗?再来点瓜子。”
宋暖晴挨着安琼珠坐下,仍然嘟着嘴,“你跟着新太爷去办案,同进同出,自然无所谓。”
“自打太爷来了县里,我就听我哥和林成说过,新来的太爷家世好,学问高,平易近人不摆架子。”
“最最要紧的是,新来的太爷还长得好看。”
宋暖晴抬眼看了看安夫人的房门,往她们二人身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听说,怡红院的姐儿,都没有新太爷好看。”
“噗——”
苏隐没忍住,刚入口的热茶直接吐了出来,她呛咳两声,咳得脸红脖子粗,咳了好一会才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