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五十的老汉,唤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为“老人家”。
苏隐和林成对视一眼,齐齐背过身去,轻笑出声,其余人不敢如此放肆,只得微微偏头,不敢看县太爷。
温昭摇扇的动作顿在半空,回眸轻瞥苏隐与林成。
苏隐和林成连忙止笑,轻咳两声,正身而立,端出一副威严的架势。
温昭收起折扇,看向毫锥,“还不快将老丈扶起来。”
毫锥立即上前,老丈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定睛一瞧,方发现新来的县太爷,是个唇红齿白、相貌俊朗的少年郎。
老丈赧然,连忙拱手道:“太爷,草民是柳树村村民林大有,膝下两子一女,三子名唤林常发,娶妻上杨村李氏。”
“李氏婚后上孝敬公婆,下勤俭持家,妯娌和睦,还为我林家生下孙儿,整个柳树村,谁见到我儿媳都要称赞两句。”
“今年开春,我儿北上贩卖药材,隔壁住的赵箩筐,见我儿不在家中,便时常言语调戏我儿媳,我与婆娘打了他几回。”
林大有咬牙切齿,隔着人群,直直地指向戴镣铐的赵箩筐,恨恨道:“谁知,他竟污蔑我儿媳,企图败坏我儿媳的名声!”
“太爷,您可得为草民做主啊。”林大有边喊,边作势要跪下。
温昭一惊,连忙朝毫锥使了个眼色,毫锥上前,单手就把林大有给架住了。
温昭蹙眉,耐着性子道:“老丈莫急,此事是真是假,我们去竹林里挖一挖就知道了。”
温昭偏头,瞥向看押赵箩筐的宋雨风和魏茂,冷静肃穆,“还不将赵四带去竹林,让他仔细瞧瞧,确认好方位。”
众人呼啦啦朝村尾的竹林走去,走了一半,就到了林大有的家。
荀捕头站在门边,朝温昭行礼,侧身让路,“太爷,此人便是林常发之妻,林李氏。”
“啧啧。”林成轻啧两声,用手臂碰了碰苏隐的手臂,压低嗓音,“你还别说,这林李氏长得真好看。”
苏隐站在人后,又没有林成那么高,根本瞧不清里面的人,闻言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你要是白点,说不定和她一样好看。”
林成又推推苏隐的手臂,好心建议,“你隔壁就住着安大夫,你让他给你瞧瞧,开些能变白的药,吃上几个月,好好捂一捂,年底说不定就白了。”
苏隐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往旁边站了站。
林成盯着院子里,没发现苏隐离开,又抬手要去推她,却推了个空,身子踉跄两下,险些摔倒。
前方的魏茂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手指虚虚地点了他两下,林成这才老实。
苏隐换了个位置,正巧能看到院子里的情景。
庭院中间,有位身穿粗布罗裙的妇人,头戴两支银簪,嘴巴被粗布堵住,双手被麻绳捆住,即便这样,也不掩她的美貌。
肌肤白皙细嫩,两条细细弯弯的柳叶眉,鼻子挺翘圆润,含情的桃花眼中水光盈盈,泫然欲泣。
苏隐不自觉点了点头,林成说的没错,这林李氏果然貌美。
庭院门里侧,温昭拧了拧眉,问荀捕头和易朗,“为何将她的嘴堵住?”
林李氏旁边的易朗,面露难色,犹豫片刻,方回道:“回太爷的话,这林李氏着实能哭,打我和荀捕头到这儿,她就没停过。”
“她不仅哭,还嚎,还让她儿子咬我们。”荀捕头板着张脸,冷声补充。
能让面无表情的荀捕头都变了脸,温昭摆摆手,“那便堵着吧。”
温昭转身离开小院,不忘叮嘱荀捕头和易朗,“将她带上,一并去竹林。”
温昭大步往前走,易朗推着林李氏从院子里出来。
林李氏一瞧见赵箩筐,登时眼睛瞪圆,脸色涨红,猛然朝赵箩筐冲去。
苏隐见势不妙,正要抬手去拦,又快速反应过来,她应当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仵作,并非熟悉人体穴道的女大夫。
苏隐心下一沉,侧身让开,林李氏便直直地冲向赵箩筐。
赵箩筐眼眶充满红血丝,瞧见林李氏朝他奔来,不躲不避,甚至兴奋地扬起唇角,笑得龇牙咧嘴。
最后还是毫锥反应灵敏,脚尖轻点,从温昭身侧飞到赵箩筐身前,一把抓住林李氏,快速后退几步。
赵箩筐面露失落,头上戴枷锁,都不妨碍他挑衅林李氏。
“来啊,你倒是来啊!你和王栋那些乌七八糟的破烂事,老子全给抖落出来了。”
赵箩筐斜眼瞥向人群前头的林大有,得意洋洋,还有丝报复的快意。
“你把你那小孙子当宝贝,你也不仔细瞧瞧,他长得像你那短命的儿子吗?!你再仔细瞧瞧,那小子的嘴巴和鼻子,是不是和老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嘿——”
“这赵箩筐说啥,他这话是啥意思,怎的听不懂啊。”
“他说,林大有的小孙子,是他的种,不是林常发的儿子!”
林大有闻言,险些一个白眼晕过去,林成赶忙上前扶住他,正要掐人中,林大有一声哀嚎,回过神来了。
“你胡说八道!”林大有气急,左右瞧瞧,抡起墙角的锄头,就要往赵箩筐的脑袋上砸,“老子捶死你个胡咧咧的恶棍!”
村长大惊,手忙脚乱地抱住林大有的腰,林成劈手夺过林大有手里的锄头,扔给墙边的苏隐。
还好苏隐反应快,不然那锄头的棍子,就砸在她的鼻梁骨上了。
沸沸腾腾一场大闹剧,温昭额角抽搐,目光一一扫过赵箩筐、林大有和林李氏,目光森然。
众人感受到温昭身上散发的寒意,纷纷噤声,喧闹嘈杂的院门口,渐渐安静下来。
温昭嘴角紧抿,眼睛微眯,冷声道:“带上赵四和林李氏,拿上锄头,去竹林。”
苏隐正准备放下锄头,听到这话,只好默默拿起来,抬脚跟上温昭的步伐。
出生便在都城,自幼结交的都是世家子弟,所见所遇皆是有礼有节之人,即便是京里的纨绔,见到温昭时,也要客气几分。
这样的人,才到元宁县两日,就遇到刚刚那样的场面。
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背影,苏隐忍不住扬起唇角,只觉有趣,那样的场面,他应当是头次见。
不知温昭是否后悔来此处,当个小小的县令。
苏隐眼珠一转,若是元宁县多些因鸡毛蒜皮,而吵架斗嘴的纠纷便好了。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如果没有命案,仅那些判定这是谁家的地,那是谁家的鸡,就能让温昭一个头两个大,早早离开元宁县。
如果温昭果真被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气走,她就不用为了躲着温昭,而悄然搬离元宁县。
苏隐在心中这般想着,却明白自己很难心想事成,温昭不会无缘无故来元宁县,在他真正的目的达成前,他肯定不会离开。
苏隐在心中叹口气,抬头就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村尾。
夏末秋初的午后,阳光西斜,竹林随风而动,就像身穿绿萝裙的少女,在阳光下翩然起舞。
温昭止步,侧身望向赵箩筐。荀捕头和宋雨风一左一右,将赵箩筐押到竹林前。
温昭收起折扇,单手背在身后,肃然道:“在何处?”
赵箩筐走进竹林,边抬头看天,边低头看地,似乎在回想当初见到的地方。
不远处的林李氏,满头是汗,混杂之前掉的眼泪,一张脸直接花了。
苏隐一手提仵作箱子,一手抓锄头,不知赵箩筐要找多久,她直接将锄头立在地上,斜斜地站着。
午后的风穿过竹林,透着淡淡的凉意,苏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暗道不妙。
今晨她进冰窖,又从冰窖出来,一冷一热,回家后忘记熬姜水,更忘记添衣,现在被凉风一吹,她就感觉鼻子有些堵塞。
苏隐定了定神,希望赵箩筐早些找到地方,她好快些回家。
似乎是她的祈祷有了作用,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赵箩筐就停下了搜索,定在竹林正中央,仰头朝外喊。
“太爷,就是这里!王栋就是把林常发埋在这里!”
温昭走上前,垂眸瞧了片刻,竹叶覆盖土面,瞧不见这块地方是新土还是旧土。
“挖。”温昭一声令下,林成拿起苏隐身边的锄头,魏茂则接过村民递来的锄头,二人快速走上前,埋头挖了起来。
苏隐站在竹林外,沐浴在日光下,直至魏茂出声唤她,她方提着木箱走进竹林。
竹林枝繁叶茂,遮挡住天光,只有少数可怜的日光穿过竹叶的缝隙,落在地面上。
光线幽微,但苏隐刚刚走近,就闻到淡淡的腐臭味,她顿时神色一凛,心下微沉。
竹林里果然有尸体,却不知是不是林常发。
“苏仵作,挖到手臂了。”魏茂沉声道。
苏隐将木箱子放在坑边,蹲下看向坑里。
约莫手臂深的坑里,可以清楚地看见藏青色的衣物,还有露出来的左手,左手已经腐烂,只剩下白骨。
“将林大有带上前来,让他认认这件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