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一起命案(四)

元宁县县衙,上挂“明镜高悬”的匾额。

匾额下方,温昭身穿官服,头戴乌纱,坐得端正笔挺。

赵箩筐跪在下方,整个人抖得就像筛子,面色雪白,神色恍惚。

苏隐蹲在他的身侧,二话不说,先后拿起赵箩筐的左右手,撸起他的衣袖,手背和手臂上有明显的抓痕,双手虎口处更有暗紫瘀伤。

苏隐垂眸,打开身边的仵作箱子,从里面拿出折叠妥当的白帕,帕子里面是枚玉扳指。

苏隐隔着帕子,拿起玉扳指,将它放在赵箩筐的手腕处,淤痕与玉扳指重合。

苏隐敛神,直身而立,朝上首的温昭行礼道:“回禀大人,赵四双手皆有抓痕,虎口皆有瘀伤。”

“不仅如此。”苏隐顿了顿,指着赵箩筐的手腕处,再将手上的玉扳指递高,“赵四手腕上的淤痕,与王栋手上的玉扳指重合,应是王栋挣扎时所留。”

苏隐走上前,将玉扳指放在案桌上,随即侧身而立,站在主簿的身后。

温昭俨然危坐,重拍惊堂木,声色俱厉,“赵四,证据确凿,你还不老实交代!”

赵箩筐听到惊堂木,吓得伏倒在地,身子抖了片刻,猛然直身而跪。

他瞪大双眼,眼眶满是血丝,双手紧攥成拳,“大人,草民是杀了王栋,但草民是在替天行道!”

“他以次充好,是个奸商!几文钱的青菜,送进后厨翻炒两下,就卖几十文的高价!”

“还有!”赵箩筐深吸口气,面露迟疑,过了片刻,他抿了下唇,再次抬头。

“还有,他与有夫之妇通`奸!”赵箩筐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胸口明显起伏,显然怒火中烧。

“甚至,这对狗`男女,奸`夫`淫`妇,合谋毒杀亲夫!”

“嗬——”

衙门外瞧热闹的百姓们,听到这话,登时轰然一片。

“真的假的?王栋平时看起来笑呵呵的,还有胆子干这种事?”

“奸夫是王栋,□□又是谁啊?”

“平日不见王栋和谁家妇人走得近啊,这个赵箩筐,不会是胡诌的吧。”

温昭拧眉,再拍惊堂木,两侧衙役齐呼:“威——武——”

衙门外终于安静下来,温昭蹙眉看向堂下,“赵四,你说王栋与妇人合谋毒杀旁人,那妇人是何人?你可有证据?”

赵箩筐用力点头,眼睛明亮,透着诡异的兴奋。

“回大人,那妇人便是柳树村林常发之妻林李氏,草民没有确凿证据,但草民知晓他们埋尸的地方,就在柳树村村尾的竹林子里。”

是真是假,前往柳树村竹林一挖便知。

担心有人通风报信,荀捕头先行一步,前往柳树村,将林常发之妻林李氏看押住,温昭与苏隐等人,则押着赵箩筐后一步。

苏隐不拘小节,径直坐在衙门边的石阶上,随身带的木箱子就放在脚边。

日上中天,昨日下了雨,太阳一晒,感觉又闷又热,苏隐忍不住皱起眉头。

苏隐以袖为扇,一下接一下地扇风,时不时抬眼看向长廊,忍不住腹诽。

这温昭是个需要梳妆打扮的小姑娘么,去趟城郊罢了,怎的还要收拾这么久。

清凉微风从身侧吹来,苏隐下意识回头,看到魏茂拿着把折扇,蹲在她的右后方,苏隐随即眨了眨眼。

“魏大哥,你怎么在这里?今天不当值吗?”

魏茂莞尔,右手扇风的动作不停,左手从身后拿出个水袋,递给苏隐。

“接连发生两起命案,衙门人手不够,荀捕头让我过来,跟太爷一道去柳树村。”

“可不是,连我这个不当值的,都被荀捕头喊回来了。”

林成蹲在苏隐的左后方,长叹口气,“我娘好不容易做回红烧肉,我才吃了两口,就被宋雨风抓来了。”

苏隐接过水袋,仰头喝了口,摸出怀里的烙饼,正打算吃,就听到林成的话。

她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你该庆幸你只吃了两口。”

“这话是什么意思?”林成不解,追问道。

苏隐笑而不答,悠闲自在地吃烙饼,倒是魏茂眼珠一转,明白了苏隐的意思,垂眸忍笑。

说话间,温昭就从后院出来,走上长廊,一眼便瞧见衙门口的三人。

温昭脚步微顿,仿若自言自语,“这三人的关系,似乎很是要好?”

毫锥以为自家二爷在问他,想了想便回道:“苏仵作的师父和魏茂的父亲,是亲如兄弟的好友,苏仵作成为衙门仵作后,魏茂对她照顾有加。”

“至于林成,则因他和苏仵作是衙门里年纪最小的两个,所以二人时常斗嘴。”

瞧见温昭的身影,苏隐赶忙收好烙饼,起身站好。魏茂与林成也快速起身,静等温昭过来。

另一侧的长廊,宋雨风押着头戴枷、脚戴锁的赵箩筐,快速朝衙门口走来。

三方人马,齐聚衙门口,温昭瞥了眼苏隐,淡淡道:“走吧,尽量天黑前回来。”

苏隐正要弯腰提箱子,魏茂就快她一步,率先提起木箱。

苏隐弯了弯眉眼,露出抹浅笑,“谢谢魏大哥。”

魏茂脚步微顿,从廊柱后拿出把带花的油纸伞,快步追上苏隐,将油纸伞和折扇一并递了过去,“外面晒得慌,打把伞会凉快些。”

温昭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眼底快速闪过些许诧异。

同为儿郎,且同为年岁相当的儿郎,瞧见魏茂的所作所为,听到魏茂的轻声细语,他怎会不知魏茂的心思。

温昭顶着炎炎烈日,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忍不住暗忖。

衙门仵作,牢狱禁子,似乎很是登对,且仵作的师父又和禁子的父亲是好友,简直亲上加亲。

但是,温昭却直觉这位女仵作,对魏茂并无情意。

似乎为了验证他的猜想,苏隐的声音随风飘来,“魏大哥,给,这是伞和扇子的钱。”

温昭无声轻笑,“啪”地打开折扇,边扇风边大步朝外走。

柳树村距离县城不远,但也不近,温昭本想骑马,奈何还要将赵箩筐带去,无法,众人只好走路过去。

道路两边皆有不知名的树,长得高高大大,树荫遮住烈日,连午后的风都变得凉爽许多。

众人结伴而行,时不时闲聊两句,倒不显得难捱。

毫锥故意放慢脚步,不知不觉,慢慢与苏隐并肩而行。

“不知苏仵作是哪里人?”担心问得突兀,毫锥摸了下鼻尖,“我还是头次瞧见女子当仵作,若有冒犯唐突之处,还请苏仵作见谅。”

苏隐握伞的手一紧,指甲微微泛白,她定了定神,扬起唇角。

“祖籍文西府,奈何家道中落,爹爹和娘亲变卖家产,想要去南边投奔远房的姑姑。”

苏隐垂眸,面露哀戚之色,连声音的语调都低了许多。

“奈何江上起风,船只进水……”苏隐深吸气,稍稍平缓心绪,对着毫锥笑了笑,“后来,我与阿嫂就留在了元宁县,在药香街上买了间院子。”

“至于为何当仵作。”

不等毫锥追问,苏隐就主动挑起话头,“毫锥小哥初来元宁县,或许不知我师父是义庄的秦义。”

“师父年轻时,是衙门里的仵作,经他之手验的尸,没有上千也有上百,皆顺利破案。”

苏隐收起折扇,拿出贴身的帕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继续道:“某年,师父验尸有错漏,导致案子出错,迟迟未抓住真凶。”

“师父自觉验尸技艺不佳,辞去仵作之职,不再验尸,而是在义庄看守。”

苏隐轻叹,目视前方,“我幼时目睹病人病死,其家人却污蔑药馆医死了人,我便立志要成为仵作,减少世间冤假错案。”

苏隐说着说着,便不由挺直脊背,颇有雄心壮志,然而,其中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毫锥听得一愣一愣,只得点头应和,“苏仵作有此志向,定会成为好仵作。”

苏隐莞尔,心中却很是松了口气,总算是让她暂时糊弄过去了。

苏隐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毫锥此举定是有心试探,至于是试探她的真实身份,还是试探她在衙门任职的真正原因,却无法知晓。

苏隐暗藏心事,应对毫锥时,越加谨慎小心。

万幸她身边还有林成,毫锥问她时,她便偏头,主动将话题引到林成的身上。

如此一来,不短的路程,毫锥只在最初时,从苏隐的身上得到过问题的答案,其余时间,皆是林成在回他。

温昭走在前方,扇着折扇,轻轻地摇了下头,无论是他,还是毫锥,皆低估了这位女仵作。

不知不觉,众人就走到了柳树村的村口。

柳树村临水而建,岸边均种植柳树,夏末秋初,绿叶还未掉落,郁郁葱葱。

温昭刚出现在村口,柳树村的村长就迎了上来,拱手作揖。

“太爷,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晌午前刚将赵箩筐绑走,午后又有差爷过来,把林家的儿媳妇给绑了。”

“县太爷,您老人家可得给草民做主啊!”

有一头发灰白的老汉,推开村长,跪倒在温昭的面前,高声大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