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忠险些将口中的酒水喷出来,他连忙咽下,急急道:“太爷可莫要误会。”
“那小子是荀捕头的手下,名唤宋雨风,是济世堂安大夫的未来女婿。”
“济世堂隔壁,就是苏家的百草铺,宋小子这是去瞧安家姑娘,顺道送苏丫头回家。”
管忠笑呵呵地道清原委,放下酒盏,吃了口菜。
温昭收起折扇,不动声色地试探,“想来安家姑娘与苏仵作甚是亲近,两人年岁可是相差不大?”
管忠已然半醉,有了话头,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可不是,他们两家都是八年前搬来的,又是隔墙的邻里,两家的姑娘又一般年岁,自然亲近。”
八年前?
温昭顿时神色一凛,偏头朝身后的侍卫毫锥使了个眼色,毫锥微微欠身,悄然离开大堂。
温昭收起扇子,边饮酒吃菜,边继续往下问,“他们两家是同时搬来的吗?”
管忠想了片刻,摇头道:“苏家嫂子先搬来,过了近半年,安家才落户药香街,又过了段时日,苏丫头就被苏家嫂子接来了。”
桌上还坐着个捕头,温昭不敢问得太仔细,问了两句便岔开了话头,问起了衙门里的事。
边聊边喝,直至外面雨声渐止,乌云散开,明月高悬,宴席才散。
从八方酒楼出来,往南走上约莫五十步,便是县衙。
县衙后头,便是温昭的住所。
温昭的酒量不低,县丞、主簿和县尉都喝得晕乎乎,走路跌跌撞撞,唯有温昭脚步稳健,还能走直线。
众人将温昭送回衙门,各自散开回家。
温昭踏进衙门,小厮书砚迎了过来,“二爷,你要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温昭颔首,大步往前走,“毫锥可有回来?”
“尚未回来。”书砚立即回道。
温昭蹙了蹙眉,“他回来后,让他来书房。”
行至县衙后院,温昭径直推开书房,内里烛火明亮,书桌上摆放两堆厚厚的簿子,走得近了,一股浓浓的霉味扑面而来。
温昭皱眉挥了挥手,却没有让人将簿子搬开。
书砚端来碗醒酒汤,温昭端起瓷碗,仰头喝下,随即拿起最上面的簿子,在书桌后坐下。
这是元宁县近十年的户籍簿,上面详细记载了某人何年何月何日因何迁入元宁县,又是因何迁出。
大晋这些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边疆亦无战事。
江南本就是富庶之地,流民甚少,所以户籍簿子记载详尽,甚至连祖籍何地、何时有了儿女,都写得清清楚楚。
温昭紧抿唇角,手指翻动,看得极快。
然而,其中一堆将将看完小半,仍然没有眉目,温昭皱紧眉头,放下簿子,捏了捏鼻梁。
毫锥叩门,得到应声方推门进去,反手关上屋门,大步走到书桌前,行礼后道:“二爷,查清楚了。”
“开平十三年,文西府苏家南下投奔亲友,那日江上起风,船只撞上暗礁,仅苏家儿媳何怡与孙儿苏祈活了下来,苏家小姐苏隐,下落不明。”
“孤儿寡母担心护不住家财,何怡便带着孩子来了元宁县,在药香街开了间药草铺子。”毫锥细细道。
温昭拧眉,“苏隐当时并没有跟着何怡一道?”
毫锥摇头,神色严肃。
“次年,开平十四年,苏隐沿街乞讨,途径药香街,被何怡认出,才被接回家中。此事,药香街住得久的百姓都知晓,更有不少亲眼目睹之人。”
温昭眯起双眼,沉思片刻,骤然出声,“苏祈可像何怡?与苏隐又有几分相似?”
毫锥愣怔,垂头认错,“天色太暗,属下仅远远地瞧了眼,并未瞧清。”
“明日寻个由头,你去趟药香街,看看苏祈是否像她们二人。”
温昭盯着微微晃动的烛火,若是不像,那苏隐就不一定是真正的苏家小姐。
“那安家呢?”温昭端起茶盅,抿了口浓茶,驱散口中淡淡的苦味。
毫锥轻舒口气,正色道:“开元十三年,安可为与妻儿从上宜县迁居至元宁县,次年秋日,安可为之女安琼珠方从上宜县过来。”
“同样是长辈先一步到药香街,同样是两个女儿在次年方到他们身边。”
温昭站起身,在屋内踱步,“明日你去药香街时,趁机看看安琼珠与她父母是否相像。”
七年时光,要寻个不知死活、不知长相的人,简直大海捞针,但时间紧迫,京中还有人等着救命,他必须尽快找到那个女孩。
温昭又灌了两盅浓茶,再次坐在书桌后,拿起尚未看完的户籍簿。
温昭在熬夜看簿子,此时远在药香街的苏隐,同样没有睡下。
已过子时,室外唯有清冷月光,苏隐拿着把药锄,走到梅子树下,借着月光寻到合适的位置,弯腰挖了个深坑。
苏隐回到屋内,走进小书房,在最里侧的书箱边蹲下,匕首划开蜜蜡,箱子打开。
里面装的却不是书册,而是一个小儿手臂长、一掌宽的紫檀木箱子,用小金锁锁住,箱子边沿同样用蜜蜡封好,若是细瞧,便能发现蜜蜡已经陈旧。
苏隐蹲身,抱出紫檀箱子,摸着箱盖出神许久,直至屋外响起鸡鸣,她方抱着箱子起身,拿出事先备好的油纸,将箱子包裹严实。
苏隐抱起箱子,悄无声息地回到院中。
放下檀木箱,盖上厚厚的泥土,苏隐重重地踩了几脚,打算天亮后让穆叔将石桌搬到此处压着。
这样,若无人告知,旁人定想不到这底下埋着东西。
白日下过雨,泥土湿润,苏隐冲洗好药锄,放回原处,将鞋子放在门外,隔着袜子踩在地面上。
初秋细雨过后,地面透着凉意,苏隐打了个寒噤,快速走向床榻,掀被躺下。
鸡鸣阵阵,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苏隐便起身了。
因睡得迟,睡得少,苏隐眼底透着淡淡的青黑,但她肌肤蜡黄,倒不显眼。
小满坐在井边,低头给苏隐洗鞋,听到开门的动静,抬头笑道:“姑娘,灶上温着米汤,还有米糕。”
苏隐走进厨房,盛了碗热米汤,夹了块米糕,坐在门边的竹椅上,边吃边看小满洗鞋。
“厨房案桌上的肘子,是姑娘带回来的吧。”小满放下清洗好的鞋子,摇动车轱辘,打上一桶清水,和苏隐闲话家常。
“小少爷拆开荷叶包,看到里面是红烧肘子,当即便闹着要吃,被夫人训了几句。”
苏隐听得眉眼弯弯,阴郁的心情稍稍好转。
然而,她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小雪急匆匆走进来,“姑娘,有自称是新太爷身边侍卫的人上门,说请姑娘去衙门。”
苏隐右手手劲一松,米糕落进碗里,溅起几滴米汤,落在她的虎口处。
苏隐却顾不上了,直接站起身,疾声问道:“他可有说因何请我过去?”
“好像是衙门里的马儿不吃草了,听闻姑娘会瞧马儿牛儿的病症,便来请姑娘。”小雪回道。
苏隐微不可察地松口气,“知晓了,你让他等我片刻,我马上就来。”
小雪脆生生地应了声,转身去了前面的铺子。
苏隐两三口吃完米糕,回身将碗筷放下,走到井边,将左手浸在小满刚打上来的冷水里。
她回头环顾四周,低声叮嘱小满,“小满,看到梅子树下的湿泥了吗?”
小满闻言,看向梅子树,点点头,“婢子瞧见了。”
“等会穆叔进货回来,你让他将葡萄架下的石桌石凳,放在那儿。”苏隐指了下葡萄架,又点了点梅子树。
苏隐面色严肃,小满见状,不自觉地放下手上的衣物,认真地看着她。
苏隐沉声,“我等会去衙门,若是直至点灯还没回来,你让阿嫂去我屋里,枕头底下有封书信。”
小满一听这话,双眼瞪大,湿漉漉的手,直接抓上苏隐的衣袖,即便惊讶诧异,仍然不忘压低声音。
“姑娘,可是出了要紧事?!”小满另只手摸向小腿,“姑娘莫怕,婢子能护着姑娘杀出去。”
苏隐闻言莞尔,抬手握住小满摸匕首的手腕,她笑着摇了摇头。
“如今不知具体情形,你若拿出匕首杀出去,岂不是不打自招?”苏隐拍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抚,“别怕也别慌,记住,若是点灯还未归,再告诉阿嫂。”
叮嘱好小满,苏隐回房换好外出的衣裳鞋袜,沿长廊走向前面的铺子。
门帘撩起,还没瞧见人,苏隐就扬起唇角,笑眯眯地开口道:“久等了。”
苏隐抬眸,看见来人确实是温昭身后的侍卫,她脸上带笑,暗中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不知这位小哥如何称呼,寻我何事?”
毫锥双手抱拳,“我是太爷身边的侍卫毫锥,苏仵作唤我名字便可。”
“许是连日赶路,许是昨儿淋了雨,我们从京里骑来的马,突然不吃粮草了,听闻苏仵作会瞧马儿的病症,特来请苏仵作过去瞧瞧。”
苏隐摸不清这是真事还是借口,正犹豫不决,林成就跑了进来。
“快,拿上你的木箱子,随我去八方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