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这些年,在药香街过得太安稳。
骤然遇到以前的人,穆熙毫无准备,所以才慌了神。
苏隐冷静地摇头,否决穆熙的提议。
“他们初来乍到,我们便着急忙慌地离开,他们定会起疑,在我们走后,必然会追查。”
“二则,我如今是衙门中人,你亦是百草铺的东家,我们若是要离开,匆忙之间,难以更换户籍,没有身份文书,寸步难行。”
苏隐特意放缓了语调,穆熙闻言,渐渐冷静下来。
穆熙长呼口气,面色好看许多,“你说得对,若我们此时离开,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阿嫂且安心。”苏隐拍拍穆熙的手背,声音轻柔,“我长得像娘亲,娘亲在世时,甚少出门,他们定不识得娘亲。”
“只是……”苏隐抬头,定定地看着穆熙,不闪不避,“只是祈儿太像兄长和爹爹,万幸他年岁尚小,模样还未完全长开。”
穆熙深吸气,彻底冷静下来,沉声道:“你放心,我会看好祈儿,叮嘱他离新来的太爷远些,不会让他去县衙。”
“原定来人是定远侯家的二公子,公文已然下发至县衙,应当无法更改。”
苏隐眯了眯眼,面色微沉,“如今来的人却换了,京中定然发生了大事。”
穆熙猛地抓紧苏隐的手,她环顾四周,确定周边无人后,不自觉地吞咽一下。
“你说,是不是牵扯出了当年的事?”
苏隐抿唇,沉思许久,点了下头,“有这种可能。”
“这些时日,我会悄悄打探清楚。”苏隐顿了顿,“还请阿嫂往那边送信,若他们真是因当年之事而来,我们当早做准备,以防身份暴露后措手不及。”
穆熙用力地点了下头,“我现在就去写信。”
“阿嫂,诸事如常,莫要慌乱害怕,切记切记。”苏隐拉住穆熙的手,再次出声叮嘱。
穆熙回屋写信,苏隐提着她的木箱,撩起帘子走向后院。
整个宅子是前铺后院的格局,前面是百草铺的铺面,铺门前就是药香街,后面是宽大的院子,有厢房有库房还有厨房,打开后门便是临水巷子。
苏隐撩开门帘进去,到后院长廊,在厨房忙碌的女婢小满,从打开的窗户看到苏隐的身影,直接从窗子里探出半个身。
“姑娘回来了呀,可要吃碗面?正巧揉好了面,锅里还有熬着的骨头汤。”
苏隐揉了揉肚子,“要再加两个煎鸡蛋!”
小满脆生生地应了声,“姑娘先回屋歇息吧。”
苏隐沿长廊而行,途径侄子的寝屋,阿嫂的卧房,再往前走,方是她的屋子。
推门进去,屋内摆设简单,左侧窗户前是张梳妆桌,上面仅有铜镜和一把桃木梳,窗子打开,外面是棵梅子树。
绕过三折屏风,正前方是床榻,右手边是衣箱,左手边则是一扇小门。
推开小门,那间屋子便是她的小书房。
书房墙角下,是四口大大的樟木箱子,因江南多雨潮湿,回南天更是黏腻湿润,书籍不易存放。
是以,苏隐特意买了大木箱,将书册尽数放在箱子里,再用蜜蜡封口。
苏隐放下手中小木箱,径直走到最里面的大木箱前,屈膝蹲下。
蜜蜡封口完好,苏隐定定地看着木箱,手指在封口处滑动,迟疑许久,她还是没有将封口拆开。
她正要起身,身子顿时僵住,她拧眉盯着旁边的木箱,伸手向前,指尖触碰到蜜蜡。
她凑到近前,细细地观察许久,撩起裙摆,从小腿处抽出把短匕首,划开封口的蜜蜡。
箱子打开,里面的书册少了大半。
苏隐顿感不妙,盖上盖子,转身大步离开屋子。
沿着长廊直接到最前方的屋子,苏隐二话不说,猛地推开屋门。
屋子里的书桌后,探出张圆乎乎的脸,长着双与苏隐如出一辙的丹凤眼,“小姑,你回来了啊?”
苏隐大步上前,将他手上的书册抽了出来,随手翻动两下,藏青的封皮,前半部分是《论语》,后半部分却是《千金方》。
苏隐举着书册,冷着张脸,“何时偷的?”
书桌后的小儿郎,从凳子上下来,乖乖站好,垂首低眉,老实认错。
“有半月了……”
“半个月?!”苏隐气急,“其他书呢?”
苏祈不情不愿地转身,走到床榻边,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爬,再出来时,推出个木箱子,边沿同样用蜜蜡封好。
苏隐看到他这个模样,再看看地上的箱子,直接气笑了。
她屈膝蹲下,微微仰头看着八岁的侄子,正色道:“我与你阿娘,自你幼时便告诉你,你日后可以读书习字当个夫子,也可以接手百草铺,当个衣食无忧的小东家。”
“你甚至可以学我的验尸技艺,当个仵作。”
苏隐严肃郑重,“但你绝不能习医,成为开方下针的大夫!”
苏祈脸上肉嘟嘟的,婴儿肥还未褪去,下巴微抬,眼里满是不服气。
“为何?!你们总说我不能学这些,但我偏偏就是喜欢,也有天赋,甚至连药香街的爷爷叔伯们,都争着抢着要收我为徒。”
“但你们却告诉整个药香街的医馆,谁都不能收我为徒,教我医术。”
“甚至放出话来,谁家若是收我为徒,阿娘定会打上门去。”
“既然这样,我就自己学!”
苏祈直直地看着苏隐的眼睛,“明明小姑你会医术,小书房里还藏了许多好医书,你却偏偏拦着我学,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苏隐默然,“你既知我会医术,你可曾见我开方下针救人?”
苏祈顿时哑口无言,良久方摇摇头,“不曾。”
他的小姑姑是仵作,只验死尸不救活人,但又是远近闻名的兽医,但凡谁家的猫啊狗啊,牛啊马啊出了毛病,他小姑出手,立即药到病除。
他也知道他的小姑医术很好,因为他六岁时生病,整个药香街的大夫都说他熬不过去,但小姑夜里悄悄熬药,喂他喝下,他就挺过来了。
但是,除了那次他危在旦夕,小姑开方熬药外,他再未见过小姑救人。
甚至他病好后,阿娘还对外说是济世堂的安大夫救了他,绝口不提小姑的功劳。
他不知道阿娘和小姑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要隐瞒小姑会医的事实,但他已经长大,他是百草铺里的男子汉,要保护好阿娘和小姑。
所以,他从来没有将小姑的事情告诉别人。
“就算这样,你们不让我学医,我还是不服。”苏祈低下头,底气有些不足。
苏隐迟疑,方松口道:“过些时日,你过完生辰,我便告诉你缘故。”
苏祈闻言,双眼明亮,“当真?!”
苏隐点头,苏祈半信半疑,伸出右手小手指,“拉钩!”
苏隐忍笑,也伸出小手指,勾住苏祈的小手指。
两人拉钩约定好,苏祈仍觉不放心,“小姑,我们约定好了,你可不能失约。我过完生辰,你便要告诉我。”
苏隐揉了揉他的头,“若是等你知晓缘故,还闹着要学医,我便不拦着你了,也不让你阿娘拦着你。”
苏祈当即便咧嘴笑开了,苏隐见状,顿时板着一张脸,“但是,在此之前,你不能再偷看医书,更不能去旁的医馆偷偷学医术。”
“你若是偷偷去学,被你阿娘抓到了,我定不会护着你。”苏隐面色严肃,语气郑重。
苏祈瑟缩一下,乖乖点头,“我知道了,这段时日,定老老实实读书习字,再不看医书。”
苏隐这才捧着那箱子医书,转身离开,走了没两步,她又停了下来,笑眯眯地回头看向苏祈。
苏祈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小,小姑,还有事吗?”
“咱们县里的新太爷到了,你小姑我打听过,新太爷可是京里有名的纨绔。”
苏隐抬手,虚虚地点了点苏祈,“传闻,他在京里最喜欢打孩子,尤其是打你这般大的孩子。”
苏祈撇了撇嘴,转身走到书桌后坐下,拿起毛笔练大字。
“小姑,你又诓我。”
苏隐挑了下眉,丝毫不在乎他信不信。
“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了,若是日后挨打,可莫要说我没有提醒你。”
苏隐怡怡然踏出屋门,回到自己屋子里的小书房。
她将木箱里的医书,一本本取出来,抚平褶皱,看到书封上熟悉的字迹,苏隐眼睛一酸,眼眶盈泪。
她仰头深吸口气,将眼泪逼了回去,收拾好书册,重新放置好。
她盯着最角落里的箱子,拧眉沉思,放在这里委实不安全,还是等入夜后,再寻个隐秘的角落。
苏隐将将收拾好小书房,外面便传来小满的声音。
“姑娘,面好了,骨汤面再加两个鸡蛋。”
苏隐起身,踏出小书房,反手关上房门,绕过屏风,来到外间。
小桌子上的骨汤面,散发着浓郁的香味,苏隐一早便被叫去柳树村,张婶家徒四壁,她也不好留下用饭,硬是扛到现在方用午膳。
然而,她吃了没两口,在外面看铺子的女婢小雪,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姑娘,荀捕头找您。”
苏隐皱眉,荀捕头突然找她?莫不是谁家的老人走了,让她去验尸?
苏隐又吃了口面,这才跟着小雪去了前面的铺子。
门帘撩起一角,还未看清人,苏隐就张口询问,“荀捕头,找我何事?”
荀捕头站在门边,年近四十,身上又穿着捕头的衣裳,甚是威风凛凛,简直如门神般,吓得百姓不敢进百草铺买药草。
苏隐上前,瞧见不远处的百姓,轻咳一声,“荀捕头,要不还是进来说话吧。”
荀捕头却摇头,“我在这附近巡街,正巧路过这,想起件事还未告诉你。”
原来不是急事,也不是让她去验尸。
苏隐的心情好转,惦记房间里还未吃完的骨汤面,笑脸盈盈地追问,“有什么要紧事?”
“我从衙门里过来,新太爷到了。”荀捕头语气平淡。
苏隐闻言点头应和,新太爷不仅到了,还甚是有排场,恐怕眼下整个元宁县的人,都知道新太爷到了。
“新太爷说,他初来乍到,日后要和大家伙共事三年,今晚请大家去八方酒楼吃饭。”荀捕头道。
苏隐眨眼,抬手指着自己,“我这个仵作,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