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在这西京,随便丢下一块板砖,便能砸到一个七品官,做京兆尹本就是一困难差事。
赵天风本也不愿插手这宅中之事,只是看这顾青云和自己到底算得上酒肉朋友,而顾挽澜虽为护国公嫡女,但护国公到底已经快不行了没什么势力,便想着,朋友顶着一脸伤既然说出口了便帮上一帮。
不过一进府,看着这护国公府竟是挂起了白幡,便觉得此事不妙,等听到顾青云说什么“侮辱尸身”之时,更是想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好家伙,这可是眼熟得不能再眼熟得家族争产戏码了。
他可不想掺和。
京兆尹当即朝着老夫人拱手道了一声罪过。
“老夫人,未曾想今日上门,却是国公已经仙逝,家里即便有了什么事却也不能扰了国公的清净,赵某改日上门祭奠国公。”
“来都来人,大人也不问有何案情么?”
轻幽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想来便是顾青云口中那位大逆不道的护国公嫡女,京兆尹本身最见不得这种牙尖嘴利粗鲁至极的女子,当即便摆起架子,转身就要呵斥。
“长辈谈话哪里容得你插嘴!”
可当看清楚顾挽澜在手中把玩的那块玉佩时,京兆尹头皮发麻浑身惊出一身冷汗!
那不是绣衣使副指挥使萧沉的信物么?!莫非这女子和萧沉有瓜葛?!还是说她本就是萧沉手下的探子!
“大人还是问问吧,兴许是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案呢?这要是知而不问,要是陛下知道了,怕是不好交代吧。”
顾挽澜晃悠着手中的玉佩,嘴角浮起一抹轻笑。
“有、有理,本官当然不是那种昏庸之辈。这位姑娘遇了何事,还请道来。”
京兆尹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冷汗,连忙点头,就把顾挽澜迎向旁处,直把顾青云忽视了个彻底!
顾青云惊呆了,万没想到自己辛苦请回来的帮手如今却是对顾挽澜这个贱人如此以礼相待,正要闹起来,又被顾二夫人狠狠揪住了耳朵。
“顾青云,你老实和我说,大伯临死之前,你是不是去过大伯的院子!”
因为京兆尹还在场,顾二夫人不敢说得太清楚,压低声音快速道。
“去过啊,到底怎么了?”
顾青云如今当真是懵了,顾二夫人却已经懒得和他解释,只死死抓住顾老夫人的衣袖,表情极度惶恐。
“婆婆!你听听!他承认了!”
“婆婆,你知道她手上那块玉佩是谁的吗!是今天来府上,那个为首的绣衣使的!我亲眼在他腰带上看过!”
“我就说,我就说不要招惹她!你们都不听!都笑话我!现在怎么办?!婆婆!伟业还小!这个家还要有人传宗接代,绣衣使那么厉害,怎么办,怎么办!”
顾二夫人的声音越说越高,直引得那边的顾挽澜抬眼看过来,和京兆尹之间的对话却没有停下。
“国公是身上有大穴受到人重击,从而使他陷入假死,而我恰好有好友在绣衣使做事,他告诉我,他的人偶然在旁边办差,在国公假死之前曾看见过——”
“婆婆!她看过来了!她看过来了!快救救伟业!救救顾家啊!!”
听着顾二夫人又快又密的话,顾老夫人只觉像是一条麻绳缠上了她的脖颈,缠得她脑袋嗡嗡作响,就快要无法呼吸,只想快刀斩乱麻!
可等她彻底解脱挣脱麻绳之时,老夫人陡然发现所有人看向了她。
自己最为疼爱的儿子更是满脸震惊地看着自己。
“母亲?你到底在说什么?”
记忆回笼。
老夫人方知,自己刚刚竟是大义灭亲指认了顾青云。
面对顾青云惨白的脸,老夫人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解释一下,一张嘴却是一口鲜血吐了出去,随即整个人彻底晕了过去。
第二日,护国公府,青竹院。
顾长风已经醒了,身体还是有些虚弱,他靠坐在床边上,盯着窗外的那枝探进来的梅花有些出神,长久的病痛折磨已经让他完全看不出他曾经是个征战沙场的威猛将军,反而像个瘦弱文士。
顾挽澜端着碗汤药,掀帘而入,“听顾乐欢说,你找我?”
顾挽澜顺势坐在了床榻边,把汤药递了过去。
“喝了吧,你夫人亲手熬的。”
顾长风接了药,正要说话,又是忍不住地一阵低咳,顾挽澜皱眉,起身便把窗户给关上了,“病了还要赏花,什么毛病。”
“咳咳咳,看起来你和她们相处得还不错。”
顾挽澜索性靠坐在了桌边,看着顾长风“噗嗤”一声笑了。
“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还当真以为我是见谁就要咬不成,不过你娘这回吐血晕了可怪不了我,一切可都是国公你的主意,我不过是无聊之中帮了把手。”
少女似乎是很少有这种闲散时间,有些坐不住,扭头又把玩起他放在桌上的两个宝剑样式的镇纸。
顾长风想起初见她的那个早晨。
他久病在床,自知时日无多,若他故去,担心戚容和顾乐欢在家中会受到他人刁难,便一早就起了要分家的心思。只是一来他近日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很难安排什么,二来,若没有找到一个好的分家迅速理由,他很难有精力去掰扯好整件事情。
没想到这个十八年未见的女儿,听完他断断续续的话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那你先死一下不就好了?”
后面一切便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顾长风特意招了顾青云前来,和他发生了肢体接触,然后暗中点了自己身上的大穴,使自己陷入假死之症。
本以为只待等到顾青云本性暴露之时,顾挽澜帮他解穴,然后他便可顺势提出分家之事。却没想到顾挽澜比他预料得更加厉害,竟是直接攻心,让众人以为当真是顾青云对他做了手脚,而她顾挽澜手上正捏着牢不可破的把柄,导致老夫人为了保全顾府,竟是主动把顾青云给推了出去,据说如今顾青云还在牢里关着。
毕竟没有人会想到有人胆大到利用绣衣使来撒谎。
不过,毕竟她也是敢单人入敌营的小将军季凛。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撑不了多久了,后面还要靠你了。”
“小事,既然在这里暂时住下了,那守一下这里也便是举手之劳。”
半分没有提父母亲缘之事。
顾长风便也不提,更不敢问她被带到草原上的那几年是怎么过的,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桌下右边第三个抽屉有一个暗格,你敲一下。”
“怎么?你藏的私房钱?”
说到这个,顾挽澜便不无聊了,丢了镇纸,兴致勃勃弯下腰就去捣鼓,果然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暗格。
“咔哒”一声响,暗格开了,里面却不是什么田产银票,而是一块虎符!
顾挽澜看着暗格中的虎符,抿了抿唇,随后猛地把抽屉重新给推上。
“你什么意思?”
顾长风看着眼前似乎有些生气的少女,却笑了起来。
“我的三万顾家军在十八年前,曾随我一起从柔兰人手中接连夺回西州、凉州、孟州三城,你竟是看都不想看一眼?”
“我自己也可以!你那时候比我年纪大多了!”
顾挽澜语气生硬,略有不服。
“是吗?那敢问如今季将军手下有兵卒几何?”
顾挽澜咬唇,没有作声。
她手上没有自己的亲兵,长平关的兵卒都听令于驻守在那里的勋国公,她行事确实有诸多制肘。
“如今,武将没落,兵权大部分掌握在当初开国勋贵的子弟手中,我手中这支顾家军便是承袭自祖父。”
“我虽然很心动,但你知道的,我承袭不了你的爵位和兵权。”
想到什么,顾挽澜笑里带着讽意。
“当初你在棺材里可能没看见,顾青云可是上赶着要把自己儿子过继给你承袭爵位呢。”
顾长风摇了摇头。
“不,依照你的能力,你完全可以选一个好拿捏的郎君入赘,然后代替你日后的孩子处置、保管这些。等到陛下要再复用季凛带兵之时,再当众把属于护国公的兵权交出……”
“你竟是连这些也考虑好了?可你不担心这兵权到了我季凛手中,便再也回不到你顾家了吗?”
顾挽澜再一次对这便宜亲爹有些刮目相看了起来。
“当我从陛下那里得知,季凛便是你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大抵是我和你,有相同的夙愿,如今,廉颇老矣……”
“而你却可以。”
迎上顾长风的目光,顾挽澜心头一震,端正了身形。
她弯下腰,熟门熟路掏出那枚虎符,紧握了它,把拳头送到了顾长风身前,露出了一个桀骜又猖狂的笑。
“那是当然!此生所愿,唯收复山河耳!”
“与汝同愿。”
顾长风伸出手,两人拳头相抵。
一时之间,顾长风竟差点落下泪来。他暗自想着,他此生大概和顾挽澜是没了做父女的缘分,他亲自放弃了她,可当她回来了,他又已经没了时间去弥补,能够像如今这样做一对普通的朝中同僚、沙场战友,已是最大幸事。
可当顾挽澜就要转身离开之际,顾长风到底是忍不住了,抓着被子冲着顾挽澜的背影喊出声。
“挽澜!你厌恶过我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吗?我在你的名字上寄托了我的夙愿,却忽视了你……”
“怎么会?我很喜欢。”
看着顾长风似乎很在意此事,拿了虎符心情很好的顾挽澜便又笑着向他重复了一遍。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顾挽澜顿了顿,握着虎符,垂下眼睫掩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之前或许有过,但是我如今并不怪你当初的选择。草原上的大夏奴隶真的很惨,当初若没了你,只会有更多的人成为任人宰割的两脚羊。”
“所以国公,你要好好休养,别让旧事郁结于心。”
顾挽澜朝着顾长风深深鞠了一躬后,掀帘离开。
顾长风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的孩子,在他们不在的这些年,真的成长得很好。
顾挽澜刚出了院门,迎面便碰上了一个面熟的小厮,顾挽澜神色不变,跟着那小厮便走到了一阴暗处。
一见四周无人,穿着小厮装扮混进府的天枢便一脸兴奋地急切道。
“将军!你可知你让我们查的那人是谁?!原来崔家说是清流世家,却也那么多腌臜之事,那人竟是崔琼的庶兄!消失多年的崔家长子崔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