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了整整一日,许娇河自觉甚是疲惫。
但想看话本的念头支撑着她上下打架的眼皮。
洗漱过后,许娇河端着一盏油灯放在床头,对外面道一声睡了之后,将室内所有的灯火熄灭,唯余端来的那一盏留在手边,照亮身前的小片区域。
她从灵宝戒翻出一本瞧着最顺眼的,趴着看了起来。
话本名叫《风月闻道录》,光是前头两个字,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的修仙故事。
许娇河没经历过爱恨情仇,却不妨碍她向往书中的恨海情天。
她怀着隐秘的期待,结果翻了十几页越看越不对劲。
……这故事里面的男女主角,怎么这么像她和纪若昙?
天赋绝顶的道君,遇到媚骨天成、美貌惊人的凡女,被引诱得道心紊乱,打破了修仙者不得与凡人两厢嫁娶的规矩,誓要和她结道侣之契,洞房花烛夜更是颠鸾倒凤、遨游神合了三天三夜才肯消停。
书中用词之香艳,描写之大胆,叫许娇河咋舌。
她抱着剩余的一点侥幸,翻到话本的最后一页,末尾寥寥写道:无情道里有情人,道心已浊难回首,勘尘之劫降临,九道惊雷生生将人劈得魂飞魄散、阴阳两隔,黑发朱颜,终成天地空茫一片。
这不正好对应了自己和纪若昙眼下的结局?
可是道君悲惨的下场,为什么就是与凡女的感情污浊了他的道心造成的?
许娇河一想到民间的话本创作者,如此这样看待他们二人的关系,就万分来气。
“什么痴缠引诱?要是自己真的是个正经人,一个孱弱的凡女又能拿他如何?”
“怎么这个世间,高位者犯下的错,总是推到弱势者的身上……好像只要力量强悍、地位崇高,就天生是圣人,永远不会犯错一样?”
许娇河本想临睡前找个消遣,却不想将自己气得精神起来。
痛骂几句不够,她翻了个身,仰面对准空气狠狠打出几拳。
这一下动静太大,拔步床吱嘎起来,闹得门外值夜的露华敲门问询。
许娇河瞬间蔫了声势,将油灯和翻开的话本都推到春凳上,转而老老实实盖着被子躺下。
软枕与后颈接触的瞬间,她才记起自己真的累了,很快睡了过去。
受话本的影响,许娇河睡得并不安稳。
在梦里,她时而作为旁观者,看《风月闻道录》里的男女分分合合、生离死别,时而自己的灵魂寄托到女主身上,抬起头,是纪若昙烟岚一样的白衣,和如月落般低垂的眸光。
他因常年练剑而附有薄茧的手指托着她的面孔,冷峻面孔上唯一的两瓣薄红压下来。
似是要亲吻她的眉尖。
他的皮囊盛极,通身的风仪却冷得没有人气。
可就是这般无法调和的两重矛盾,勾得许娇河的心脏没出息地扑通狂跳。
一个并无欲念的吻,却令她神魂颠倒。
……
不对。
那话本不对。
写出来的完全不对。
纪若昙才是妖孽,是吸人精气的精怪。
生怕污染了那轮明月的皎洁,娇河喘着气,满脸通红、目光含水地睁开双眼。
满室静寂,透着薄软帘幔映进来的角灯,照出山水屏风的一角。
上面显示,她睡了不过两个时辰。
许娇河的眼睛湿润,喉咙却感到口渴。
她扶着混沌的额头,挪到拔步床畔,想要下床去倒点水来喝。
话本仍然呈现倒扣的姿势放置在春凳上,旁边是熄灭的油灯。
油灯燃了半截,脂膏凝结在铜盏中央,如同有情人风干的泪水。
许娇河陷落软鞋内的脚趾一颤,朦胧的思绪忽然得到一线清醒。
……云衔宗的器皿都附了一层稳固的法术,油灯堪堪燃了一半,何故会莫名其妙地熄灭。
不知怎的,许娇河想到白日里游闻羽对叶无盈使用的迷幻之术,砰砰狂跳的心脏并没有因为脱离缠绵悱恻的梦境而恢复平静——她全无灵力、胆小惜命,因而对危机的到来格外敏锐。
心神摇摆间,许娇河决定开口唤露华进来。
然而张嘴的同时,一缕糅合在黑暗中无影无踪的力量,缠绕在她的脖颈上迅速绞紧。
冰冷的触感在接触肌肤的刹那,向四肢百骸蔓延——许娇河感觉自己如同被人扔到了冰天雪地之中,呼吸倾吐间皆是彻骨的寒气,就连喉咙和手脚都被冻得动弹不得。
“能瞧出我迷幻术的破绽,也不算太笨。”
许娇河就这样保持半坐不坐的姿势,一道经过伪装、雌雄莫辩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失去控制的身体之下,许娇河唯有一双眼睛得到自由。
因着寒气,它们转动得非常缓慢,紧接着在前方黑暗中发现一团更漆黑、更纯粹的雾气。
那大概就是这位不速之客的实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看了个话本,怎么自己一醒过来就是副要死的样子呢?
既然把声音和外形都虚化成了这种状态,想来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被自己捕捉。
许娇河呼吸发紧,索性放弃观察黑雾,眼珠向下,心里疯狂地呼唤着腰间的柳夭。
然而没有任何回应。
先是被执法长老打飞,现在又是被这团黑雾搅弄得失去了双向的连接。
游闻羽不是说它打遍小洞天无敌手吗?
……还是它被小洞天打遍无敌手啊??
越是性命攸关的时刻,许娇河越是想要吐槽些什么。
那头黑雾等了她片刻,等到不耐烦时,才想起自己剥夺了对方的发声能力。
于是它从圆润的一团拉长,凝成五官模糊的头颅,探到许娇河面前:“喂,我可以赋予你点头摇头的权利,你最好乖乖听话,要是想趁机干点什么,我会让你立刻人头落地。”
说着,缠在脖颈的力量稍稍松懈了些。
许娇河动了动脖子,发觉肩膀以上寻回了知觉,只是仍然不能说话。
她被这黢黑而恐怖的东西弄得又惊又怕,颤颤地点了点头。
见许娇河如此乖顺,黑雾不再迫近,在离她一拳的位置处停下,问道:“纪若昙真的死了吗?”
死不死的,门外面的魂幡又没有全部撤走,自己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许娇河料不到黑雾开口便是这样愚蠢的问题,心间一万句痛骂奔涌而过。
但面上,她依然眼尾发红,含着泪珠,怯懦地点了两下头。
黑雾沉默良久。
忽然发出似笑似叹的感慨:“剑阁阁主,衔云宗的卓绝奇才,千年来最有望重开天梯,白日飞升的修仙第一人……无衍道君纪若昙,就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去了么?”
一连串的前缀放在纪若昙的名字前头,哪怕作为道侣的许娇河本人也无法背诵得如此熟练。
恐惧和忐忑一下子冲淡了许多。
许娇河甚至开始怀疑起黑雾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是纪若昙的狂热崇拜者。
松懈不过三秒,纪若昙的死讯像是刺激到了黑雾。
许娇河脖子上的力道骤然加重,勒得她差点透不过气。
“他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黑雾中的人脸因着情绪的递增慢慢变得清晰。
它阴恻恻地发问,又讥讽许娇河道,“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连最低等的杂灵根都没有——失去了纪若昙的庇护,要怎么在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最虚伪黑暗的小洞天生活下去?”
它操控着黑气在许娇河白嫩的肌肤上不断勒紧,靠近眼睛的位置一瞬不瞬地观察着眼前面孔涨红,如被雨水打湿的花朵般无力的年轻女人,忽然像是有了新发现一样说道:“哦,你长得还挺漂亮。”
“呼、呼……”
许娇河说不了话,也求不了饶,每当她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快死掉的时候,那黑气又大发慈悲地放松半分,让她艰难地呼吸一口来自外界的救命空气。
她的耳边传来黑雾仿佛挑剔货物一般的评价。
眼尾的绯红色大面积晕染,在无暇胜雪的肌肤上泛起令人遐想的涟漪。
黑雾说:“看在你还算有点优点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条活路。”
没等许娇河眼底蔓延开希望的光彩,它问道,“纪若昙的《惊剑册》是不是在你这里?”
打算不管黑雾问什么都配合点头的下巴低到一半,许娇河的眼睛下意识因为这个名词躲闪一秒,而紧盯着她不放的黑雾立刻抓住这点道:“就在你这里是不是?马上交出来给我!”
许娇河走不出这迷幻术化作的房间,又没有法术不能变本假的哄骗黑雾。
她被封的声道重获自由,憋了一会儿只憋出可怜巴巴的回应:“我真的、不知道,在哪里。”
黑雾却误以为她是为了保护亡夫的遗物才嘴硬,于是低喝道:“找死!”
这次不再是半是折磨半是戏弄的力道,它重新绞住许娇河的颈项,犹如蟒蛇即将绞死俘获的猎物。
好痛……
喘不过气……
许娇河的耳畔、鼻尖和口舌——一切能够感知外界的器官迅速失去作用,她的瞳孔被如有实质的漆黑占据,脑海里痛苦的哀嚎崩裂直至成为全然的空白。
自己好像真的要死了……
这是她快要丧失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而感应到主人陷入灭顶之灾的柳夭终于动了。
它挣脱对方境界的压制,由柔软的绦带化作锋利长剑,直直进攻黑雾中心似有似无的闪光之处。
后者惊讶于自己的禁制被它突破,又忌惮它是纪若昙亲手打造的名剑,连忙撤出许娇河身上的力量,重新涌回黑雾的缺口,护住自己不能被刺中的要害位置。
谁料柳夭这一举不过是保护主人的佯攻。
它一击不得手,并未恋战,而是刺向了幻境内的某一点。
伴随喀喀的轻响,四周与许娇河房内装饰一模一样的场景疾然崩塌,露出被油灯照亮的真实空间。
许娇河瘫倒在床上,大口喘着气。
劫后余生的她意识到应该趁着柳夭和黑雾缠斗的关头喊人,奈何喉咙剧痛,全身没有一点力气。
她只能勉强抬起脚,一下下倒踢在拔步床畔——咚咚咚的相击声足以引起耳力出众的露华的注意。
“幼稚。”
“我若真想杀死你,你以为你等得来云衔宗的救援?”
黑雾与柳夭剑斗法的间隙不忘分出神来嘲讽许娇河。
门外脚步声响起,从稀疏到密集。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露华焦急的呼喊如同仙音萦绕在许娇河的耳畔。
黑雾对房间设有阵法,露华不能马上突破,但朝许娇河的所在赶来的人手越来越多。
想到这点,它不再恋战,从内部猛地射出一道黑光,覆盖在柳夭剑的表面,而后消失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黑雾:嘿,想不到吧,出现的新男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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