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隐藏境界的灵力释放,终于叫沉着含笑的叶无盈眼中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贵为繁阁掌事,修行到两百多岁便有了合魂期的实力,也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可对上比她年纪小上许多,灵力高出一个境界的游闻羽,依然毫无胜算。
修仙者不得在人间随意动用法术,是小洞天内约定俗成的规矩。
游闻羽竟这般不管不顾。
倾身而来护主的女婢小厮均被术法钉在原地,眼看逶迤的青光就要照面而来,叶无盈一咬牙:“老尊主的一缕残魂就温养在娲皇像之内,只要拜过娲皇见过尊主,繁阁之印即刻奉上!”
她的语气失去风情和娇媚之意,结尾处甚至有些破音。
代表游闻羽意志的磅礴青光却充耳不闻,如攻势凌厉的箭镞般遥遥对准叶无盈的眼球。
洞彻期的修士要自己今日死在此地,她别无办法。
垂于衣摆两侧的拳头握到最紧,叶无盈的瞳孔亦在灵力的高速接近中扩张到最大。
咻——
屏息间,隐含杀意的风声止息,青光悬停在叶无盈眼前,旋即化作晨露泡沫,打湿了她的鬓发。
“哈。”
游闻羽倏忽摇开折扇轻笑一声落座:“都说修仙者到了洞彻期,施展的迷幻术就能到达以假乱真的地步,我境界初成,一直找不到适合的场景验证,今日机会难得,还希望叶掌事不要在意我的无礼。”
许娇河的目光落在叶无盈被露水打湿的头发上,接着下移,看见她一张美人面上阴晴不定的神态,才慢慢琢磨出来,方才的一切,只不过是游闻羽蓄意给出的下马威。
她顺势松了一口气。
收钱就收钱,沾了人命可就握着烫手了。
许娇河思绪流转的片刻,叶无盈的身体从雕花的红木椅上支起,她掏出手帕擦掉额头分不清是露水或者冷汗的湿润:“……观渺君天生风趣,小洞天内又有谁人不知。”
游闻羽垂头凝视着手边完好如初的酒杯,半晌才道:“谬赞了。”
许娇河唯恐他们再打起来,接过游闻羽的话头道:“依我看,这件事主要怪闻羽太急切,无盈姑娘又说得有些慢……其实只是拜副画像的事情,我也不是不……”
“师母,慎言。”
在许娇河做出决定前,游闻羽顾不得知礼恭顺的伪装,出声打断道。
被他训导了一回,顷刻又是第二回。
许娇河自觉面上无光,心里烦他,咬着唇心,半梗脖颈坐在原地。
叶无盈同样是善于观察之人,见许娇河语气中的动摇之意,记挂着如梦世派自己前来的目的,便勾起虚弱的微笑道:“娲皇像传承自上古时代,其中蕴含神明的伟力,是如梦世的不世之宝。”
“娲皇像从不展露于外人眼前,而举世皆向往得到娲皇赐予的祝福和庇护之力。”
“尊主提起这个规矩,也是为了夫人好,观渺君又何必一再替夫人推脱。”
她说得正义凛然、大公无私,游闻羽又对娲皇像知之甚少,只知道是福泽庇护的宝物。
拜见婆母、受到祝福,表面上看起来挑不出一丝错处。
可游闻羽人生在世百余年,自知越是看起来清白无暇的东西,越是需要小心谨慎对待。
他暗自思忖着其中的可疑之处。
另一边许娇河静待少顷,见他始终不说话,蛰伏的心思又逐渐活泛起来。
她问叶无盈:“只是这样,里面就没有什么隐患吗?”
“当然没有,如梦世立派四百余年,夫人和观渺君又何曾听到过娲皇像的一丝恶名?”
久在怀渊峰后院的许娇河,根本不清楚娲皇像是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游闻羽,对方的神态似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就在这时,叶无盈添了一句:“倘若夫人实在不想千里迢迢赶去如梦世,我这里还有一个办法,不如将掌事的位置交给如梦世的弟子担任,您做名义上的阁主,收受每个月的分账利息便是。”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办法……本来她也不善经营。
许娇河的心思一动再动,忽闻游闻羽抬高声调:“不行!”
他意识到自己过于疾言厉色,于是清了清嗓子道,“这跟架空权利,做甩手掌柜有什么区别?”
叶无盈碍于他先头展现的实力,没再与他辩驳,摊手道:“那就只剩一条路了。”
游闻羽不说话,雅间内这众多眼睛尽数钉在许娇河的身躯上。
她忽然有了种莫名的感觉,似乎去与不去将会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许娇河没有思考太久,她过日子向来不喜欢左右为难,畏畏缩缩。
她揪住衣摆,抬头看着叶无盈:“那就去。”
雅间缄默几瞬。
叶无盈率先笑了起来。
她抬手,正了正手臂上代表哀悼和纪念的白色布条,意味深长地说道:“夫人英明决断,无衍道君能得您作为道侣,想来他的基业百年之内一定更加昌盛繁荣。”
许娇河对她略显怪异的奉承不为所动,帷帽下的脑袋按捺不住幻想起如梦世老尊主的样子来。
事情尘埃落定,闭口不言的游闻羽才问道:“所以我们应该什么时候启程去如梦世?”
“不急。”
“观渺君要回云衔宗请得静泊真人法令。贵客大驾光临,无盈亦要回如梦世布置一番。”
……
从繁阁告辞出来,月挂中天,街市上一副灯火通明的景象。
凉夜露重,许娇河身处室内还不觉得怎样冷,到外头拢着衣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对这趟出行的收获十分满意。
紫金牌中的财资哪怕用上五百年也花不完。
曾经许娇河虽也过得潇洒,不过购买衣衫首饰都要吩咐露华,再由露华禀告给纪若昙下山采买。
那些痴男怨女、缠绵悱恻的话本,更是严令禁止带上山来玷污云衔宗的空气。
如今……
许娇河抚摸着手指上的灵宝戒,像猫咪似地眯起眼睛,就差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如今她买了一大摞,就是看上两年也看不完。
她惦记着话本的内容,快步跟上领先自己两步的游闻羽,问他道:“我们还不回去吗?”
游闻羽径自思索着其他,一时没有答话。
等许娇河用力拽了下他的袖子,才撩起鸦羽似的纤长睫毛:“师母吃饱了吗?还是困了?”
他的话半句牛头不对马嘴,显然是敷衍自己。
许娇河凑近他耳边大声道:“我冷啦!!”
“……”
他们身处的街市十分热闹,游闻羽担心就地施展传送法阵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哄着许娇河,让她多走两步路,和自己行到稍微僻静点的地方再回云衔宗。
许娇河今晚格外好说话,闻言没有抱怨什么,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边,裙摆仿佛上下起伏的花瓣。
“师母今天很高兴吗?”
“是啊,我从小到大就没有这么开心过。”
许娇河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真实的喜悦堆积在她的眉梢眼角。
她的年纪放在凡人中不算年少。
二十岁出头,若是早婚,大约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穿行在人群间的夜风偷偷摸摸掀开了许娇河的面纱。
游闻羽侧过下颌看着她,看绽放在她面孔上孩童般的欢悦。
许娇河的相貌很美,似乎上天把所有的聪慧和出众都抽取而出,用在了她的容颜之上,但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混合在她身上五毒俱全的俗气,和不谙世事的天真。
这两者夹杂在一起,让她多出不少修仙之人没有的鲜活和生气。
游闻羽凝神了须臾,很想伸手上去摸摸她的发顶。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用最温润的声音对她说道:“师母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叶无盈一定要您去拜过娲皇像,得到师尊母亲的认可,才愿意把管理繁阁的权利交还给您?”
“她不是说了,这是如梦世的规定。”
许娇河回忆着叶无盈同自己对话时的语气和神态,自觉她算不上如梦世说一不二的人物。
身不由己,要按照上头的吩咐来办事,也不是不能理解。
“师尊的本家,纪氏家主这一代的嫡子,是如梦世现任尊主的亲传弟子。”
游闻羽说得很慢,温声细语,又字字分明。
“亲传弟子?”
“嗯,他叫纪云相,和师尊一样,灵根为水,不过资质比师尊差上许多。”
游闻羽道出这句话,又在心里自嘲,若论资质,这世上又有何人堪与无衍道君相较?
许娇河想了想:“那他为什么不拜入夫君门下,和你一道学习法术?”
“弟子说句大不敬的话,师尊此人遗世独立,最厌烦红尘的因果纠缠,自然不会收下纪云相。”
游闻羽一顿,仰首轻轻感叹,“我是师尊被迫接受的因果,师母您却是师尊唯一的心甘情愿。”
唯一的心甘情愿吗?
许娇河从来简洁明了的心绪中凭空生出一丝复杂。
心甘情愿,也只不过是想要她的命。
“繁阁是师尊的母亲一手创办,归在如梦世的名下,师尊作为尊主唯一的儿子,掌管繁阁也是正当名分,现下师尊陨落,如梦世便生了据为己有之心。”
“您要想得到繁阁,恐怕如梦世和纪家都不会同意。”
“可无盈姑娘说了,我就算不管,也会把进项通通转到我的名下。”许娇河背着手,脚尖旋了一圈转过身去,面向游闻羽,“其实她的提议不错,我不善于管理经营,把控着繁阁也没什么用呀。”
“师母,钱财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繁阁能够掌握九州各个地方的消息来源。”
游闻羽举了个例子,“譬如今日我们巡视师尊的产业,繁阁之前,那些店铺皆对我们的到来一无所知,而轮到繁阁时,叶无盈却早早做好了准备,便是因为他们的手上,有着得到消息密令的渠道。”
许娇河还是觉得就算加上这条,也提不起她争夺繁阁的兴趣。
她含糊着附和两声,忽然又嗔道:“不管怎么样,下次不许对我那么说话,我才是你的师母!”
“是是是,师母教训的是,今日之事,是小徒无礼了。”
游闻羽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又承诺以后下山都会为许娇河买来最时兴的话本,才得到对方的谅解。
两人闲谈了这一阵,终于走到城外。
游闻羽拈指掐诀,在地上写下淋漓飘逸的术法真言,接着生灭绽褪的莲花在法阵中央浮现。
许娇河照例走了进去。
秋寒如水,荡夜的天风呼啸而过,她倏忽听见身后青年不带感情的言语:“师母,其实前往千里之外的如梦世,终归有诸多变数,要想彻底掌握繁阁,最简单的办法无外乎杀死纪云相。”
“如梦世失去了和您争夺的人选,便也失去了借口和指望。”
他的话音淡淡,语气却比夜风还要来得寒凉。
许娇河觉得他的态度甚是奇怪,却依然按照自己的性子答道:“他是修仙者,我是凡人,我怎么打得过他?而且,我只喜欢钱财和享受,对人命可没什么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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