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紫衣长老”出声,小道士背后的魔修立刻从掌心中化出一条锁链,锁链直甩而去缠上小道士腰际,险险将腾空的小人儿给拽了回来。
咚。
小道士跌坐在地,尾骨锥心地疼,他缩了缩曲起的腿,眉心聚起几滴湿汗,汗珠顺着他虚脱后苍白的脸颊滚落。
“紫衣长老,有何高见?”
高台上,先任魔尊转眼过来。
他离得远,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似小刀般刮骨。除了江岚影之外,所有的长老都恐惧地弓起身子,给最顶上的先任魔尊看他们无辜的发顶。
江岚影却没瞧那老东西一眼,目光始终落在深渊。
“无他。”
她淡淡地,“我瞧那帮蠢货眼拙。祭此阵眼需至刚至烈之人,他们却搞来这么个胆小如鼠的,怕是要坏了好事。”
“嗯。”
先任魔尊的声音懒懒传来,“那便换人。”
说着,深渊旁看管小道士的魔修便被一股无名之力击中,人立刻腾空而起、直坠深渊。
同时喊出了仪式中的第一声凄厉惨叫。
听着惨叫,小道士缩得更紧了些,脸直往膝窝里钻。
“看来这个也差些。”
先任魔尊说得有些惋惜,又似乎全然漫不经心,“继续。”
旌旗下,杀戮永无休止。
小道士慢慢蹭进阴影里,江岚影落到他身边,拎着他的后领让他站起来。
没有人在意这个角落。
江岚影并指解掉小道士腕间的枷锁,小道士这才将押在身后的两只手拿到面前来,捋平那抹黑雾,很有些欣喜地对江岚影说:“我找到对付尖角怪的办法了。”
江岚影瞥去一眼,目光很快回正:“如今只等印信出现。”
她说得心不在焉,没忍住又瞥去一眼。
她看到,小道士十根指头上的指甲都被黑雾侵蚀光了,嫩处血肉模糊,随时都有可能见骨。
江岚影皱眉。
“小秋。”
“魔尊大人。”
哪曾想小道士同时皱眉抬眼。
“你说。”
小道士谦让她。
“本座没什么好说的。”
江岚影转开眼。
大魔头的良心只在一瞬,过了这村没这店。
“你说。”
江岚影给小道士留了耳朵。
“魔尊大人。”
小道士松了松眉心,“当年……我是说六百年前,紫衣长老也替你说了情吗?”
他非常迫切地想听到,江岚影也和他一样逃过此劫,她也没有被推入那销骨的深渊中。
可江岚影没能说出叫他高兴的话。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摇头:“怎么可能。”
她被推进了深渊里,无边怨气噬骨地疼。
小道士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问她如何脱生显得太冷漠,宽慰她又显得太无用虚伪。
然而这两句话都是他如今最想说的。
还好江岚影主动开口:“此地位于旧城正南,正南离位,离为火。”
离为火……
小道士忽然想起什么,身子猛地一震:“所以你的业火……”
江岚影缓缓点头。
她的业火就是从这深渊中炼化出来的。
凤凰大难不死,合该浴火重生。
“当年因为本座,祭祀仪式横生变故,并未顺利完成。”
江岚影平静地,似乎在说毫不关己之事,“然而如今,为了让印信主动现世,需等仪式落成。”
小道士一边听着江岚影的话,一边望着深渊:
百面旌旗之底,很快就空了半圈。
仪式进行过半,浓云循迹而来,黑压压地绕着整座太阴山。
要下雨了。
小道士正这样想着,天际便划过一道惊雷。
太阴山是凡世最高峰,距天最近,雷影几乎能落到咫尺。
小道士心神绷紧,云边北斗七星之尾的摇光星随之扑朔明灭。
星斗俯看人间诸事,是神明照拂信徒的眼。
“人间……人间……”
小道士读取着摇光星传讯,眉心痛苦地皱作一团,几近承受不住地呢喃出声,“人间的阵眼被撬动了,生灵涂炭……山河不复……灭世,就在顷刻之间……”
闻言,江岚影立刻扭转过脸。
大魔头也会为“人间覆灭”而担忧吗?
小道士险些就要这样以为了。
然而,江岚影开口,说的却全然是另外一桩事:“你怎么会看到这些?”
一个小道士怎么会读懂星斗传讯。
只有摇光帝君才能读懂摇光星传讯。
即使他是摇光的分神,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也只该能接收传讯,而完全不能读懂才对。
小道士自知失言,但那么多的讯息一股脑地挤入他的识海,就快要将他的识海挤爆了。他处理不了,只好一句一句地往外倾吐,多少能消解一些压力。
江岚影抓着小道士的手腕,还欲再行逼问,一低头却看到小人儿痛苦地抱缩成一团,冷汗透湿鬓角、一行一行划过苍白的两颊。
不行。
江岚影抓他的力道顿时松了,松开的手臂就势一张,将小道士揽入怀中,渡一些修为助他稳定心绪——
印信即将现世,他们很快就要回到怪物环饲的诛仙塔里去,只有小道士懂得对付怪物的办法,即使他是摇光本人,江岚影也要把他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忘掉传讯。”
江岚影对小道士说,“人间一切安好,勿念。”
她的话就像一句开人灵智的咒语,小道士窝在她怀里狠抖了一下,终于张开眼——
从神色上看,应该是不痛了。
江岚影立刻就要兴师问罪:“你到底——”
“阵眼!”
小道士立起身子,大声打断她的话,“这吃人的深渊原来是人间的一个关键阵眼?!”
江岚影:……
如今被兴师问罪的还不知道是谁。
她不想答,但也不会说谎,于是转开眼,望着那怨气缭绕的阵眼,什么都没有说。
“这就是人间的关键阵眼,我知道的。”
小道士识海飞转,一瞬间想起许多事,“原来是在太阴山。”
如法阵一般,人间铺设在厚土大地之上,就像是一张被铺平钉牢的织网,边界处皆有阵眼作守,以保人间清平。
而在所有的阵眼中,有两处最为特殊也最为关键:
一名“禧”,一名“萧”。
“禧”囊括人间喜乐,每一声笑、每一丝欢愉的情绪,最终都会归于“禧”这处阵眼;同样的,每至夜晚,积攒无数人间喜乐的“禧”也会反哺人间,为世人送去好梦。
而与之相对的“萧”,则是人间至凶至煞至苦。
无边红尘中所有的贪、嗔、痴、怨、疾病、憎恨、别离、求而不得都汇集于此,就像菜市场边人人避之不及的一瓢泔水,五毒俱全。
“禧”“萧”分居南北、互为牵制、两相调和,就像八卦图中阴阳鱼的眼。如此才使人间喜乐皆有来处,红尘悲苦尽付归途。
“你说,‘萧’是在旧城正南?”
小道士抬眼。
江岚影特别不想聊这个话题,于是胡乱开口:“你看那魔修痴傻呆笨,好像条鲶鱼。”
然而就在她打岔的功夫里,小道士已经认出了周遭光景。
“旧城正南……”
他环顾四下,“那不正是金犀城的所在?”
他蓦然收回目光,紧盯江岚影:“金犀城竟建在‘萧’上?”
江岚影:……
也别说谁像鲶鱼了,她才是最像鲶鱼的那个。
“也对。”
小道士恍然大悟,江岚影心惊肉跳。
“金犀城三面环山,一面平原。”
小道士用手点着周遭山脉,“这天然就是一个镇压的阵眼。”
什么阵眼?
他们一路走来解过很多很多次的,那种三面界碑、中有阵石的阵眼。
金犀城就是世间最坚固的阵石,镇着人间最凶最煞的阵眼。
也难怪天界布阵旧城后,江岚影会那么着急地进来解阵——
天界占领旧城,就是补上了第四块“界碑”,这时候只要金犀城出事,这镇压“萧”的大阵就被解了。
“萧”重现于世,若为不轨之人利用,必将致使其中积攒千年的怨煞倾涌而出,一如摇光星传讯:
生灵涂炭,山河不复。
所以……
“所以,”
小道士两手抓着江岚影的袖摆,“魔尊大人亲身镇压着人间最穷凶极恶的阵眼,魔尊大人在救苍生!”
江岚影:……
她想把自己的袖摆从小道士手里抽出来,然而手指蜷起抓了抓袖口,还没用力,就又将将松开。
“没有。”
江岚影转开头,矢口否认,“本座可不像你们这些虚伪仙家,非得顶着什么光辉伟大的由头才能做事。”
她眼睫眨也不眨:“本座镇压‘萧’,只是因为本座想。”
小道士的兴奋劲头很快便过:“那……”
那攻打金犀、封锁旧城的天界,就怎么想怎么不是什么正派人物。
天界利用“萧”是要做什么?天界在诛仙塔内投放那么多怪物是要做什么?还有五百年前的人间炼狱……
神仙屠戮,魔头救世,实在荒唐。
江岚影看着耷拉脑袋的小道士,轻轻皱眉:
这货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摇光?
如果他完完全全就是摇光,摇光怎会不知天界的图谋,又怎会做出这般失魂落魄的反应。
他与景曜本就是蛇鼠一窝。
只不过,他偏偏是饱受父兄排挤冷落的那一个。
他会不会真的无从知晓全盘计划?
不管了。
江岚影揉开眉心。
反正分神归位之后,她所说过的话,摇光都会记得。
不如趁此机会多说一些。
“是。”
她忽然出声,把悲伤入神的小道士吓得浑身一抖。
江岚影俯身下来,逼视小道士的双眼:“这一切都是天界的手笔。五百年前流血漂橹是天界的罪过,诛仙塔内数以千百计的怪物是天界贼心不死,天界兴师与本座交锋,也是为了争夺本座镇下的‘萧’——”
她越凑越近,字字紧逼,小道士不由得跌退半步。
“——你说,景曜意欲何为?”
这番话从大魔头的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像是蛊惑人心、挑拨离间的奸言,但小道士居然真的听进去了。
“景曜他——”
小道士说至一半,深渊上方忽然金光大作。
江岚影分神瞥去,只见先任魔尊的犀牛金印正高悬于半空,“萧”中怨气源源不断地向金印奔涌——
印信出现了!
江岚影靴尖一点,飞身掠去,四面八方登时嘈杂起来,高台上下皆是人头攒动,好像被骤雨惊扰的蚁潮。
“该死。”
小道士望着远处的江岚影,轻声说。
景曜他该死。
业火凤翼张扬而去,一举割断连接金印的经年怨气,金印失去支撑,径直落入江岚影手中。
江岚影攥着金印回身,十方怨煞受业火震慑,安静得像一池死水;数以千百计的魔修祭出各色法器,却无一能近她身分毫。
她裹着一身业火俯冲而来,向小道士伸出手:“接印!”
小道士将手拢在金印之上,也仰起头,望着她。
金印微烫、熨帖掌心,业火中的人如同周遭火焰一般光明炽热,好像万古不衰的太阳。
火光大盛之时,小道士眼前白了一瞬,他舍不得闭眼,却也承受不住地眯缝起眼皮,直到眸子里的灼烧感渐去,他抹了把眼泪,眨了眨眼,视野才慢慢由模糊转为清明。
他看到齐胸深的碎铜板,也听到窟外怪物此起彼伏的嘶吼。
接着一抬头,就看到那尊蛇颈鬼面的童女像咧着嘴冲他笑。
小道士:……
自从知道这东西是出自江岚影之手,他好像——
咔。
童女像被他给看裂了。
本就诡异的面相四分五裂,眼不是眼、嘴不是嘴,只剩半截翘起的下唇和脖子连在一起。
一股寒意窜上小道士的背脊,他忍不住遮起眼——
不行,即使知道这东西是出自江岚影之手,他还是接受不了这么超前的艺术。
正心惊肉跳之时,一只沾满铜锈的手从他背后游来,拍上他的肩。
“啊——唔。”
小道士尖叫出声,立刻就被捂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可以讲一讲魔窟金犀城的由来啦——
“金犀”一名取自宋·张镃《陆编修送月石砚屏》之“三山放翁实赠我,镇纸恰称金犀牛”。
金犀城就像镇纸一样镇守着人间的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