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小道士懵住了。
江岚影拎着人,飞身掠上阵眼处开裂堆砌的白石界碑。
这是塔底唯一的高处,他们勉强站在其上,脚下挤满了黑烟缠身的尖角怪物,就像茫茫大海上的孤岛。
尖角怪物疯狂撞击着残碑,周身的漆黑与碑石的雪白对比鲜明。
小道士没江岚影站得那么稳,似乎脚一滑就要跌下去。他满手是汗地,搂紧江岚影的腰。
江岚影也任他搂着,手上并无妨碍地结印——
她想效仿五百年前的烈日青烟,召出火海将这群东西烧了了事。
然而她修为刚刚转出丹田,右腿处的旧疤就是一疼,冷汗瞬间沿着脊柱滚下豆大的一滴。
她多年前中了这怪物的诅咒,原以为只是受些反复的折磨,没曾想那诅咒对她的压制已如此之深,竟叫她在面对这怪物时,再使不出业火。
旧疤疼得锥骨,锥得江岚影险些跪下。
但她表面上所表现出的,不过是抬了眼,轻飘飘地说了声:“遭了。”
小道士扭头:“什么遭了?”
他尾音尚含在唇齿间,就觉得后领一紧,人跟着江岚影飞了起来。
与此同时,二人先前所站的残碑终于被怪物们撞碎,雪白齑粉瞬间散入黑云,再寻不见。
江岚影凭虚来到塔身高处,一把抓下小龛里供着的造像,反手将小道士扔了进去。
小道士跌坐在龛内,拧身去看:
只见江岚影也飞落进来,身后还紧追着一只跃起的怪物。
砰。
怪物撞上铜制的塔身,撞出铮然巨响;它身子太大,钻不进来,只顶入一枚锋利的尖角。
江岚影不知何时召出了红缨鬼头刀,她手起刀落,怪物的尖角便被削了一节下来,整个身子失去支撑、跌回塔底。
被削下的尖角落到龛中,便化成一团不可名状的黑雾。
小道士盯着那团黑雾:“这是……”
“你是不是想说,这都是金犀城搞的鬼?”
江岚影攥着刀望着龛外,“你们这帮仙家惯会如此推脱。”
“没有。”
小道士果断地。
江岚影转过眼:“没有?”
“没有。”
小道士的双眼在漆黑的龛洞里亮得惊人,“我……家师门,代代对那场无妄之灾有所钻研。我们钻研怪物的真身,也钻研怪物的起源。”
他舔了下嘴唇:“其实,听说……听我师父的师父说,五百年前的那场灾难,最终结束于金犀城门前,大火遍布太阴山,烧得连月不止。所以——我想,那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可能来自任何势力,独独不可能来自金犀城。因为灾难正是由金犀城终结。”
在怪物混乱的嘶吼声里,在撼天动地的撞击声里,江岚影横刀身前,并指擦拭着沾染脏污的刀身:“如此头脑清醒的仙门,倒是难得一见。”
她抬眼:“你家仙门名号为何,坐守哪座仙山?万一日后起了冲突,金犀城与仙门百家交战,本座可给你家一个痛快。”
虽然离谱,但这的确是大魔头所能想出的、最好的感谢方式了。
小道士:……
“敝门渺小,不足称道。纵是我自报家门,魔尊大人也未必认得记得。”
小道士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江岚影,“魔尊大人记得我就好了。来日若是阵前相见,魔尊大人能认出我就好了。”
他说得那样恳切,江岚影忽然有些后悔提起交战的话题——
如今两人一齐缩在这狭小的龛洞里,正是生死与共之时,想起日后几乎是必然的流火兵戈,总叫人觉得心里难过。
更何况,他还是摇光的分神。
他们本就是不共戴天的宿敌。
但江岚影还是点头:“好。”
她答应他了。
她会记得他。
大魔头会记得小道士。
龛洞低矮,小道士站不起来,只好慢慢爬到江岚影身边,伸出手抓住那一小团黑雾,握在掌心里翻来覆去地看:
“我……家师门针对这种怪物,拟订了几套应对之法。只是苦于没有实物操练,终是不知哪套法子能起效用。给我一点时间,我能找到办法击溃它们。”
那团黑雾是世间积压的怨气,却又不同于荒野孤坟的那种普通的怨气,它像是经受过凝练,大凶大煞,那么一小点就能抵上三五头厉鬼。
小道士全无防护地拿着它,玲珑肌骨很快就被侵噬出淋漓的血。
江岚影看到了那些血。
她眉心一皱,转开眼,手中长刀如白虹一般掼出龛口,挑翻凑上前的尖角怪;挑翻一头,又去挑下一头,刀身带出的黑雾落在龛内,丝丝缕缕的,就像纷乱的羊毛。
“慢慢研究。”
她的气息和她的刀一样稳,“你要的东西有的是。”
这种怪物不靠眼睛探路,所以对活人的气息犹为敏感。它们发现了二人藏身的龛洞,慢慢纠集过来,好似黑色的蚁潮;它们撞击着稀松生锈的塔身,铜绿簌簌而落。
其实塔门没有禁制,他们可以由此逃出生天:
小道士心系苍生,担心怪物流窜为祸山河,是故不愿出逃,情有可原;但大魔头居然也心甘情愿地和这群怪物关在一处,丝毫没有要开塔门的打算。
咚——咚——
小道士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关进了大钟里,四面八方都在震,他支持不住地向前栽去,堪堪用手一撑,一撑一个血手印。
“魔尊大人,你家这塔的质量如——”
正说着,两人所坐的这一层薄薄的铜片便破碎开裂。
“何!!!啊啊啊——”
小道士受惊缩成一团,一路撞破无数层锈蚀铜板,径直向下跌去。
情急之中,他抱住了一旁的江岚影。江岚影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表现得相当冷静;小道士抱着如是冷静的江岚影,紧得发疼的心口终于舒服一些。
“咳。”
等到下落停止,小道士陷在破洞烂铁堆里,躬身一咳,就咳出了飘忽的烟瘴似的铜绿。
他下颌抵着坚硬的铜板,不得不仰起头,望着他所落下的层层叠叠的深洞,眼前还有北斗七星在打转。
不过这也无妨。
他抽出伤痕累累的手,快速将四周的残屑挖开,急不可耐地低头,看向怀里紧紧抱着的人:“魔尊大人,我——”
他怀里冷冰冰的“魔尊大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原来他一直抱着的不是江岚影,而是龛洞里供奉的一尊人型造像。
人型造像通体灰白,造得脖颈长长、不人不鬼;比例失调的脑袋上雕着柳叶似的弯弯的眉眼,好像庙会上白面红腮、不太吉庆的吉庆娃娃。
小道士:……
他在铜板碎屑海里连刨几下狗刨,把自己刨得远了一些。
然而无论他刨到哪里,“吉庆娃娃”蛇一样的脖颈都好像在随着他转;无论他躲到哪个角度,“吉庆娃娃”弯弯的眉眼都正对着他的脸。
他心下悚然,但眼珠却被那尊诡异的造像吸住,忍不住地盯着它看。
“小秋……小秋!”
听到唤声,小道士肩线一抖,眼前景色骤变。
他难以适应地眨眨眼,看到江岚影的脸。
“这是……”
他望着江岚影身后环形的高墙,“这是哪里?”
二人所处的空间宽广开阔,显然已不是那狭窄坍塌的龛洞了。
小道士四下扫量,看到环形高墙下的秋风劲草、刀山火海,闻到空气里冰凉浓烈的血腥气,恍然觉得这个地方很有些眼熟。
就像是……那个游戏人命的演武场。
不过眼前的这个演武场少了些风霜的痕迹,甚至称得上“崭新”,还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江岚影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还记得来此之前,你见到的最后一样东西吗?”
“记得。”
小道士闷声说,尾音有些发颤。
“一尊蛇颈鬼面的童女像。”
他今天晚上估计还要梦见它几遍。
“那是本座捏的。”
江岚影有意逗他,“好看吗?”
小道士想起金犀城魔尊殿里的那副皮皮虾大战小山鸡。
若按江岚影的艺术造诣……那童女像还真配得上一句“匠心独运、鬼斧神工”。
“蛮好看的。”
小道士这辈子的真诚都用在这了。
江岚影眉稍一抖,差点笑出来。
“关于先任魔尊的尸骨去向,什么被本座生啖、什么镇在仙门之下……统统是一派胡言。”
她望着不远处变幻如疾风的剑阵,“魔修死后都要用火烧干净,以防煞气太重发生尸变,或是被炼尸的魔修捡去利用。本座自然也把他烧成了灰,不过烧成灰还不够。”
江岚影说着,忽有秋风起,吹得人衣摆烈烈,锋利如刀:“本座将他的骨灰掺在黏土里,捏了三千造像,镇在诛仙塔内。”
听到这里,小道士忽然开始疯狂地掸动衣角。
骨灰……造像……
他还搂着它搂了那么久。
江岚影瞥了小道一眼,不甚在意:“在这些造像上,本座借由先任魔尊的记忆,拓有三千小世界,以备不时之需。”
小道士掸衣角的手一顿,抬眼:“这么说,我们得救了?”
他们如今躲进了其中一个小世界,岂不是就不用担心诛仙塔内怪物的围攻了?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江岚影垂眼看来,“况且,小世界只能容纳三魂七魄,本座和你的肉身如今还掩在破铜烂铁堆里,随时可能成为那群怪物的晚餐。如果不想一出去就变成孤魂野鬼的话,还是趁此处安静,快些研究出对付怪物的办法,而后回归现实、突破重围。”
小道士低头,看到指尖还缠绕着一些未尽的黑雾,倒是够他研究办法了。
他听话地拎起黑雾摆弄一阵,恍然又想起一事:“那我们该如何从这里出去?”
“以印信为媒介,自然从心所欲,自由来往须弥。”
说人话就是小道士一碰童女像就进了这里,这里自然有个东西能让他们一碰就回到现实。
正说着,就有两人自演武场大门进来——
当然是先任魔尊记忆中的人,发生的也是先任魔尊记忆中的事。
江岚影背对着他们,远远地就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江岚影——你他妈果然在这!”
来人破锣嗓子,喊得话也粗鄙难听,吓得小道士浑身一震——
他自入金犀城以来,终日听得都是“尊主长”“尊主短”,连江岚影的本名都不曾听着过,更何况还是这么骂骂咧咧地、喊畜生似地喊她。
江岚影转身,同时拍了拍小道士的肩。
“别怕,六百多年前的旧事了。”
她与他耳语。
小道士攥紧指尖,有些难过地瞧她。
江岚影却仍面无波澜地,听着来人追骂:“成日在这演武场泡着,不会真以为自己能当魔尊座下的首席弟子了吧?我呸。你这满大街要饭的乞儿,不过是魔尊大人的玩物,随随便便就能宰了给大家下酒——”
另一人等到他骂得差不多了,用胳膊肘怼着他的腰:“废话这么多。待会儿祭品带晚了,耽误了魔尊大人的倾世大业,你我几个脑袋都不够掉。”
被怼的那人混账一笑:“也是。走吧,给魔尊大人献祭去——”
他越咬字节越重,说着就飞起一脚要去踢江岚影的腿窝。
江岚影始终云淡风轻,逆来顺受得像换了一个人,但小道士哪里肯。
他双臂一张就要去护江岚影,岂料那一脚是冲着他来的。
他一下就被人家踢跪在地。
小道士:……
秋风好冷,他心里好乱。
来人薅着他的头发,在他白皙的脖颈和手腕上落下枷锁,末了还啐了他一口:“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小道士都没空感到屈辱。
他扭身看看好好站在那里的江岚影,又抬头看看啐他一口的魔修。
不是,大哥,你瞎啊。
小道士一步三回头地被那魔修拖远了,同来的另一人才走到江岚影身边,恭敬道:“紫衣长老,祭祀仪式一切就绪,魔尊大人请您出席。”
显然,在这方小世界里,小道士扮演的是六百多年前的江岚影,而江岚影扮演的是当时的魔窟长老紫衣。
“带路。”
江岚影轻飘飘地说。
祭祀仪式设在旧城外,正南方。
数百面旌旗环绕着当中的深渊,深渊足有几里方圆,浓黑的怨气在渊中翻涌如海潮。
每面旌旗下都守着一名魔修,每名魔修手中都牵着一个遍身枷锁的“祭品”。只待仪式开始,所有的“祭品”都会被投入深渊,以血肉饲喂先任魔尊的大计。
为了观赏这一仪式,先任魔尊特意在城外修建了百阶高台。江岚影由人引着,拾高台而上。
先任魔尊端坐于最高处,长老们的位置距他还有三十三级台阶。独尊且俯视的状态天然形成了无尽的神秘感与威压,长老们看不清魔尊的面容,更不敢多窥,只好如蝼蚁一般缩在他的影子里,屏气敛声。
江岚影站定,垂眸,一眼望见深渊边的小道。
仪式开始。
随着鬼角嗡然端诡的响,旌旗下的“祭品”被依次推入深渊。
多数人一挨上黑潮就化成一缕青烟,连挣扎都不能。于是这残酷的祭祀场上居然没有哭叫,也居然没有哀嚎,倒比哭叫了哀嚎了更加沉重压抑,叫人连呼吸都要使上全部气力。
小道士搓弄着指尖的黑雾,掌中起了一层薄薄的湿汗。
他心里盘算着对付尖角怪的办法,眼睛却管不住地往两侧去瞟,口中叨念的咒诀没一阵就变成了:“十、九、八……”
他在倒数什么时候该他去死。
“一。”
小道士睫毛一抖,眼睁睁瞧着身边人跌了下去,血肉顷刻剥离成烟,只剩下一节不知是哪个部位的白骨在黑潮里浮沉,还冒了几个泡泡,才终于消失不见。
轮到他了。
小道士喉间有个鼓包上下一滑。
他腿有些软,想着就要仰倒过去,后心处却立刻推上一只手;他本能地挣动,靴尖蹭着碎石砾往前,半只脚掌就腾空。
后心处的力道蛮横且不容置喙,小道士一低头,冷汗就落进深渊里——
他真的只有一只靴跟还在岸上了。
“慢着。”
与此同时,高台上的江岚影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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