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罪神。”
江岚影重复一遍,“是本座身上带有摇光的残招。”
她摊开掌心,给众修看她手上的观音莲印:“许是这点子气息,引得这愚蠢的天牢将本座误判为罪神摇光。”
她说这话时,小道士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听见她亲口念出“摇光”二字,小道士眼睫一颤,像是要笑。
不过笑意也是转瞬即逝,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江岚影鲜少暴露弱点,这次连“观音莲印”都给他们看了,众修自然疑心尽消。
连裴临都没能说出一个“不对”。
“这印,可对尊主的身体有所妨碍?”
他只是问。
“无甚妨碍。”
江岚影转开眼。
就是——
丢人而已。
“随本座出天牢。”
她快速揭过这个话题。
江岚影的步子很大,裴临一边追着她跑,一边还没忘了问:“尊主知道出天牢之法?”
江岚影不知道该怎么答——
“毒劲消解,偶有所得。”
——她只能这般搪塞。
众修眼都听直了:
大神仙们百思不得其解的越狱之法,她解个毒的功夫就参悟了。
多会说啊。
江岚影走到甬道尽头,学着摇光的样子结完整套手印,黑暗果然被撕裂开来。
幻境不比真的天牢坚固,这边破了个口子,那边的塔影和炼狱便开始相继崩塌,失去束缚的天雷地火汹涌而至。
众修你争我抢地往外跑,江岚影让到一边,似乎是在看攒动的人头,又似乎什么都没在看。
小道士被众修甩到最后,他经过江岚影身边时,颇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拉她一把——
却被江岚影轻飘飘躲过。
嘭。
逃出生天的众修闻声回头,借由逐渐四合的出口,他们看到火海如浪潮一般掀起,将所有的天雷地火全部封锁在幻境之中。
嘭。
又是一声巨响。
幻境崩裂,散作尘烟。
江岚影就在这片尘烟中走出。
她穿过呆滞的众修,迎着日光,看到面前建筑的瘦高的影——
这幻境的出口,居然连着诛仙塔。
“尊主。”
裴临已在塔下观望良久,见她走来,便流利道,“塔身上仅存一条锁链,对应着最后一处阵眼。”
他抬起头:“尊主以为,这阵眼该在何处?”
“阵眼在何处——”
江岚影轻声重复。
“——想来你也已经猜到了。”
裴临观察着她的表情,不敢再瞧她,只好紧紧盯着自己的靴尖,说:“擎羊洞。”
擎羊洞是先任魔尊的洞府。
景曜这阵专挑大凶大煞之地下手:剑冢、影宫、演武场……自然也不会放过最为奇诡的擎羊洞。
先任魔尊坏事做尽、树敌太多,相传他为了躲避仇人追杀,便在自己的洞府中营建了环环相扣的千百暗室。这些暗室有虚有实、真假难辨,还到处都是杀人于无形的奇花异草,一旦误闯便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多少仙家神佛都折在其中,就像困于蛛网的小虫一般,越是挣扎越是深陷。
而千百年来唯一一个破了“蛛网”的大能,此时正揣着手站在一边装好人。
“好人”江岚影稍稍移转目光,看向沉默的裴临:“怕了?”
“没。”
裴临摇头,“只要尊主一声令下,纵是刀山火海,裴临也去得。”
“没那么严重。”
江岚影眉眼一松,一副要笑的模样。
然而她转身的速度太快,裴临无从知晓,她最后究竟笑了没有。
擎羊洞从外边看只是一座普通的宅子,进到门里来看,也不过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普通合院。
但众修一扫便知,这院子并非如外表那般普通——
他们先前到过的建筑,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厮杀留下的痕迹,那是因为新的魔尊曾在其中诞生。
而这座院子却一砖一瓦悉如往日,完好无损得就像是刻意营造出的幻境。
并且,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阵眼并没有摆在明处。
众修分散开来,进入东西偏殿寻找阵眼,唯有裴临跟着江岚影进了主殿。
主殿迎面是一副万鬼游戏人间的壁画,壁画呈暗红色,就像是渗出墙面的血。
除此之外,这殿中就只有偏处置有一张条案,条案上没有笔墨纸砚,却放着一枚小小的镇纸。
镇纸是金子做的,做的是个犀牛模样。
江岚影将镇纸拈起来,拿在手里把玩。
殿里没有旁人,裴临贴着墙根转了一圈,终于忍不住开口:“尊主,属下不明白——”
他小心翼翼地。
“——这一路走来,属下也在这旧城中见到了很多前朝旧事,其中多数与尊主有关,多数会惹得尊主不悦。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尊主居然容许它们封存于此,是因为……忌惮吗?”
是因为没有能力将它们一一抹杀吗?
这话问得僭越,但从裴临口中说出,江岚影也不觉得如何生气。
“并无忌惮。”
江岚影看着手中的镇纸,“此前你不提及,我也忘了同你去说。我不覆灭旧城,是想分散天界的注意力,让他们觉得,攻下旧城,远比攻下新城更有价值。”
她将手中的镇纸翻了个面:“说是虚晃一枪也好,说是偷梁换柱也罢,我必须让天界的眼目全都盯着诛仙塔,毕竟——”
她将镇纸放回到条案上,挪了个位置。
“——金犀城最大的秘密,你也知道。”
裴临看着那个小小的犀牛镇纸,正想回句“属下明白”,就听轰隆一声巨响。
他抬眼,看到绘有万鬼的墙壁如巨门一般向两侧打开,一道隐蔽的通道出现在高墙之后。
与此同时,东西偏殿的众修全都喊叫着冲了出来,挤在院子里说碰到了什么暗门。
江岚影用食指顺着镇纸犀牛的脊背,对裴临说:“是个机关术。可惜天界的蠢材不知道,他们大概是强行突破的,定要折损不少性命。”
她收回手,念了声“罪过”。
站在院子中央,三条暗道便一览无余。
“不如我等兵分三路,分头去找阵眼。”
裴临说着,看向江岚影。
江岚影没反对,就算是默许了。
“那便由尊主亲率一队,本将带领一队……”
裴临的目光在魔头们中间游走,最终定在一处,“剩下的,跟着‘贼眉’‘鼠眼’。”
“贼眉’‘鼠眼’显然觉得同那两位相比,他们两个根本撑不起一队,但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好闷在那里,从“贼眉鼠眼”闷成了“愁眉苦脸”。
这三条暗道其实不尽相同,其中西偏殿的那条明显布满了衰草枯杨,像是被人扫荡过的样子。
“尊主当年就是在这条通道上,抓住那老贼的吧?”
裴临推测。
江岚影垂眼表示“是”。
——所以这条路上应该没什么阻碍,可以当作废墟看待。
“贼眉”听着,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用胳膊肘去捅“鼠眼”;“鼠眼”心领神会,立刻高高举起手臂:
“裴临大人,我和盟兄走这条!”
“行。”
裴临准了,“那尊主……”
“你选,剩下的留给本座。”
江岚影说,“另外,本座只要一个人,来帮本座牵狗。”
“狗”指的当然是小道士。
最终的结果是“贼眉”“鼠眼”带着最多的人走了最简单的路,裴临领着几个精锐进了东偏殿,而江岚影几乎是孤身一人走上了万鬼壁画后的路。
来帮江岚影牵“狗”的人,诨名叫“靴底油”。此人没别的擅长,就是特别擅长临阵脱逃。
据说他在凡世做人时,曾是个戍边的士兵,只因在一场战役中丢盔弃甲,为百姓唾弃,这才走火入魔,来到了金犀城。
好在金犀城的魔头们没什么良心,也不讲什么义气,“靴底油”遇到大事虽跑得快些,但魔头们更看重他从大事现场带出的信息。
如今江岚影点名要他跟着,就是看中了他保命的本事——
她别无所求,只要他活着就行。
穿过暗道,其后别有洞天:
成片的宫室如山脉一般连亘而去,其间池塘虽已干涸见底,但依稀可以想见它几百年前的美轮美奂;最绝的是此地封存已久,居然还有无数嫩绿的藤蔓缠绕在梁柱之间,无需清风徐来,便可见一帘幽梦。
“留心。”
带着这样蠢笨的手下,即使是江岚影,也不得不多叮嘱两句,“这种藤蔓专锁命门,咽喉、手腕……边锁边割。一旦被它缠上,就算你靴底抹油,也得去面见阎王。”
“靴底油”:……
他一边吞了脖子,一边两手交叠起来,捂住两边手腕。
他发音不畅,说话声听起来发闷:“尊、尊主……此地宫室环环相扣,又遍布着这等杀人利器,您当年……是怎么抓到那老贼的?”
江岚影用行动回答了他的疑问——
她张手就是一片火海横推而去,伏击的古怪藤蔓被烧得吱吱乱叫,蔓尖一碰上业火就变得焦黑弯曲,不由得接连后退。
“跟上。”
江岚影操纵着业火前进。
四下飞灰不断,看上去就像是谁家扶棺行路、遍撒的纸钱。
想起他们尊主当年,就是这样一路烧到先任魔尊跟前的,“靴底油”就觉得兴奋不已——
那不像是宣战,那是通知。
通知先任魔尊的死期。
哎呦。
爽死谁了?
爽死“靴底油”了。
然而每有一个爽死的手下,就会有一个不会带团队的魔尊一个人干到死。
在“靴底油”替她暗爽的时候,江岚影已经检查过百十间宫室,并未见到阵眼的影子。
她一忍再忍,抬手敛了业火。
“靴底油”正爽着呢,扭头就发现业火没了:
“尊主……”
火呢?
“暗道交汇,本座如今在走另外一条路。”
江岚影的声音闷在胸腔里,听着似乎想杀人。
哦。
“靴底油”东张张、西望望,发现满眼都是浅黄色的衰草枯杨——
这是走到“贼眉”“鼠眼”那条路上了。
那条路几百年前就被清过,确实不必浪费业火。
等他再转过头,恍然发现江岚影停下了,而他自己正在往他家尊主身上撞去。
“靴底油”:!!!
他一个急刹加拧身,总算是没触到他家尊主的逆鳞,只是自己贴着尊主身侧扑倒在地,摔了一脑袋草屑。
“尊主……您怎么不走了?”
江岚影站在他身边,没说话。
“靴底油”拿起手,看到掌心上的血:……
那不是他的血,那是地上的血。
他沿着地上蜿蜒的血一路看去,看到他的两个同僚被钉在枯死的树干上,颈间、手腕间缠着嫩绿的藤蔓。
人,已经没气了。